二太太带着一众丫鬟婆子, 脚不沾地地溜了。
简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目光投向林诚。
林诚被他审视的眼神看得心中凛然, 忙欠身道:“侯爷放心, 都已经安排好了。”
简铭眸色微沉,没有说什么。
此时,老太太的卧房内, 帘笼挑起。
一把花白胡须的王太医, 被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引着,走了出来。
简铭上前一步, 拱手道:“有劳王院使。”
王太医慌忙还礼, 口称不敢。
他是从五品的太医院院使, 简铭是一品的常胜侯, 品级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简铭既已备足了礼数, 王太医焉能不毕恭毕敬?
简铭请王太医坐了, 便询问老太太的身体如何。
一品军侯府中,王太医不敢造次,再三谢了座, 才在椅上搭边坐了。
“老夫人确是受了些惊吓, ”王太医回答道, “老人家有了春秋, 猝然惊变……总之是不妨事的。”
他聪明地没有提及常胜侯府中刚刚发生的事。
任哪家府上出了这种打打杀杀的事, 都会嫌丢人, 不肯张扬的。
何况, 据闻那个闹事的婆子,还是原来寿康宫中太后身边服侍的。
王太医在宫中为贵人们诊脉行走得多,知道这里面说不准有什么忌讳。
简铭闻听他言, 认真地点了点头:“王院使是太医院中最善脉息的, 连先帝都曾夸赞过。你这般说,我心里方觉得踏实了些。”
王太医忙谦恭地欠了欠身:“医道之术,学而无涯。下官才疏学浅,不敢当!不敢当!”
又道:“老夫人的身体,还要时常观察着,按时诊脉才是。”
他一力谦逊,又说老太太该继续观察着,便是生恐简铭真把自己当作什么“神医”。万一老太太的身体有点儿什么变故,王太医可是担不起干系的。
在宫中供奉的人,稍有不慎,便可能招致毁名丢命的祸事。简铭自然明白王太医的谨慎。
“如此,还要劳烦王院使再跑几趟鄙府,”简铭道,“陛下那里,我会去说,不让王院使为难就是。”
这位王太医,是之前老太太卧床的时候,简铭去太医院请来的。
先帝在世的时候,便恩宽于常胜侯府,特意下过口谕,凡老太太身子不适,常胜侯府可任意去太医院调遣太医,过府为老太太医治。这是先帝对老太太这位乳母的厚待。
这份恩典,先帝在的时候简家并没有用过。准确地说,直到简铭今日调太医院的太医过府之前,简家都没有用过这份恩典。
太医院的诸位供奉出诊,太医院皆有记录。今日的事,简铭不怕皇帝和太后不知道。
王太医听简铭这般说,显然是替自己想得极为周全,自然是高兴的。
似常胜侯府这样的豪门,小小的太医院、小小的从五品院使是招惹不起的。
莫说是简家还有先帝在时留下的关于老太太的身子不适的时候可以随意调动太医的口谕,就算是没有这一层,简家的人冲到太医院来传人过府瞧病,太医院也是不敢说什么的。
当时不得不屈从,过后说不得被上司数落一通,甚至被宫里管事的处罚都是有的。
王太医来简家之前,都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纵然有先帝口谕,焉知今上是不是认可呢?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道理都是相通的。
他没想到的是,简铭竟替自己思虑到了。
如此,王太医更乐得为老太太用心诊治了。
至于常胜侯府中旁的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太医遂迅速写下一张方子,待墨迹干透,呈给简铭。
简铭大略看了两遍,方子中正平和,几味药也都是调理气血的,便是多吃几日于身体也无甚伤害。
看来,这位王院使很是上道儿。
简铭心中暗笑。
他将方子交给林诚,让林诚按方子为老太太煎药。
又从常青那里接过一张银票,递给了王太医:“王院使辛苦,之后还要劳烦,这点子心意权作诊金。还请王院使莫嫌少。”
王太医见到那张银票,便暗自吃了一惊——
谁敢要常胜侯府的诊金啊?还有先帝当年的口谕在呢!
何况,能被常胜侯看中给府里的老夫人诊脉,这也算是结了个善缘,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能得了简家的庇佑呢!
哪里还能收诊金呢?
而且……
王太医不经意间瞄了瞄那张银票上的数目,登时呆了眼:这也太多了!
他更不敢要了。
“为老夫人诊脉,是下官的福气,侯爷还请不……”
王太医的话未说完,便被简铭抬手打断:“祖母身体安康,是我们阖家最乐见之事。王太医此行,既诊治了祖母的身体,也安了我们阖家的心。些微心意,还请王院使莫要推辞。”
王太医的脑筋迅速转了几个来回,尤其是简铭说的“安了我们阖家的心”,由不得他不多想。
脑中灵光一闪,王太医便蓦地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
那位老夫人据说是被害了恐水症的疯婆子吓着了;那疯婆子据说曾在府中喊打喊杀,后来众人合力才将其制服;更据说那疯婆子是被简家的狗咬了才害得病;还据说那婆子曾经是太后身边的人……
王太医越想越是心惊肉跳。
他的目光,在那张银票上划过,登时明白了些什么:常胜侯这是在让他闭嘴。
也唯有他收了这张银票,常胜侯才能安心放他离府。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王太医哪敢不收?
他忙向简铭连连称谢,抖着手将那张银票收入袖袋中。
“敢问侯爷……府中可还有需要医治的?”到底是医者仁心,王太医犹豫再三,还是禁不住问。
这话乍一听来,似乎是这位王太医得了简家的钱,想多瞧几个病患,以安己心。
而实际上,他表达的,是另一重深意。
简铭目光在王太医的脸上停留了几息。
迫于压力不得不就范,却还是硬着头皮询问详情,担心会有人被疯狗所害……这位王太医,是一位真正的医者。
简铭的眼中隐隐有敬重之色。
但这并不妨碍他说出原本就准备好的话:“罪魁已经处置了,王院使尽可放心。”
王太医神色稍缓。
他想到的是那条危险的疯狗,已经被及时烧埋了,断不会再造成对其他人的伤害。
他没想到的是,简铭所说的“罪魁”,并不仅仅指的是物。
王太医离开侯府回太医院了。
林诚被打发去给老太太煎药。
眼前没有外人,简铭呆立在原处,久久无声。
“侯爷,你怎么了?”季凝瞧出他的不对劲儿,小心探问。
简铭这才回神,转身对上季凝。
季凝看到了他的脸上,带着几分苦色。
“我素来不喜尔虞我诈的算计,如今却不得不为之。”简铭苦笑道。
季凝心头一痛,瞬间划过心疼的感觉。
是了,在她的心目中,简铭该是光风霁月的疏阔男儿,该是驰骋沙场、挥斥方遒的大英雄,而不该陷于阴谋诡诈,绞尽脑汁的算计。
可是这命运啊,它总是不由人心!
如今他们的情状,不谋划、不算计便可能是死路一条。我不犯人,人终要犯我。
季凝秀眉蹙起,心头所想,与简铭没有任何不同:但愿,终有一日,能够尘埃落定,远离这世事纷争……
“会好的。”她轻声向简铭道。
是在宽慰简铭,又何尝不是在宽慰她自己?
简铭低头看了看覆在自己手背上的白皙的柔荑——
自从两个人的关系变得禁忌之后,这是季凝第一次主动与他身体接触。
简铭毫不犹豫地反握了季凝的手,护在掌心之中。
如此,在这前路不可预知的残酷世间,他便觉得不那么难过,亦不觉得孤单了。
老太太身边的嬷嬷,来请简铭和季凝进去说话。
老太太其实早就醒了,这会儿倚着大迎枕坐在榻上,身上搭着锦被,神情看不出喜怒。
简铭与季凝近前来,向老太太行礼。
老太太盯着季凝,没言语。
简铭忙问道:“祖母现下觉得身体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他想引走老太太的注意,不要一直盯着季凝。
孰料,老太太根本就没有搭理他,而是蓦地提高了声音:“你身边的好丫鬟!干得好事!”
季凝身躯微震。
若非简铭提前与她说过,季凝此刻恐怕真会被老太太打一个措手不及。
“老太太说什么,我不懂。”季凝硬撑着道。
“你不懂?”老太太冷笑,“你身边侍奉的人,都是些个什么,你都不清不楚的,这不是糊涂是什么!”
“祖母息怒……”简铭试图劝。
被老太太不客气地挥手打断:“铭儿,这里没你的事!你若还包庇她,你便是与她一般的糊涂!”
简铭眉头大皱。
季凝忽的抬眸:“我的丫鬟究竟做了什么,我究竟如何糊涂,还请老太太给个明白话!”
她明里是要老太太告知实情,却已经带出了几分分庭抗礼的气势。
老太太被她气笑了:“你倒是比我还有劲头!”
季凝抿紧嘴唇。
“好啊!我告诉你!”老太太指着季凝,“你的丫鬟,那个叫什么玉篆的,从你们当初进了我们家开始,就暗中给那两个婆子用了药,要挟她们听她的话!呵!十几岁的小人儿,倒是真有手段啊!”
季凝听得面色白了白。
她双眸紧紧盯着老太太,似乎根本就不害怕来自老太太的无形的压力。
“老太太原来说的是这个。”季凝平静道。
老太太的双眼眯了眯:“你倒淡然。”
“这件事,是我吩咐玉篆做的。”季凝不卑不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