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娘子冷眼瞧着简铭和季凝之间的一举一动。
在季凝第三次往嘴里塞糖渍柰子, 简铭第三次欲言又止的时候,林娘子看不下去了。
“甜食吃多了, 脉象不稳。”她的声音还挺冷的。
季凝捏果子的手停在半路。
便听到林娘子又道:“脉象不稳, 诊得不准,夫人说不定就得在榻上多躺个三五日。”
这话一出口,果然见效。
季凝立时就抛了手里的那枚果子, 连看都不肯看那陶盆子一眼了。
简铭的眼中有一瞬的哑然, 继而嘴唇含笑——
他的这位夫人,是被月事折磨得多怕啊!
简铭是个男子, 当然没经历过那种事情的折磨。但身为世家子弟, 该有的男女之事的教育, 他是经受过的。
既然知道男女之事, 自然知道男子与女子身体的差异, 自然也就知道那种女子每个月都要经历的东西。
简铭万幸自己的感知足够敏锐, 及时发现了季凝身体的异状。
否则,以季凝的身体状况,再被他要求着去山中“散心”, 还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样呢!
是以, 当林娘子为季凝诊脉的时候, 简铭在一旁听得极认真。
林娘子右手三指轻扣季凝的右手腕脉, 凝神诊了一会儿, 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她是个稳妥之人, 总要再多做些探究, 才肯下药方子。
遂道:“夫人的左手腕脉,我也要切一切。”
季凝并不扭捏,撩左袖, 露出了一截如右腕一般的皓白如雪。
林娘子见惯了季凝白皙的肌肤, 又有那截右腕珠玉在前,再见到季凝的左腕,合该觉得寻常的。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禁被那截皓白上的血红色吸引了——
一只血红血红的镯子,就套在季凝的左腕之上,相衬之下,红者愈红,而白者愈白。
林娘子眸光微凝,似是看住了。
季凝有所察觉,心道怕是这红玉镯子在,耽误她诊脉的,于是小心地褪了下来,放在一边。
这红玉镯子是当初太后所赐,亦是太后亲自为她套在了左腕上。
季凝倒不大留心这个的,既然套上了,那就待在腕子上吧,她也懒得取下。
平素盥洗、沐浴的时候,季凝都戴着它。初时不大注意,偶有一次,她竟然发现,这红玉镯子越经水濯,其色越艳。
这个发现,让季凝更懒得将它摘下来了——
不是挺好看的吗?
说起来,这还是自被套上这镯子之后,季凝第一次褪下它。
她把那桌子放在一旁,扭脸捕捉到了林娘子来不及收起的复杂神情。
“有何不妥吗?”季凝问道。
林娘子恍然回神,慌得摇了摇头:“没有。”
说罢,低眉垂首,三指扣上了季凝的左腕脉。
听起来仿佛当真什么事都没有……
季凝可不信。
她这会儿不似之前那么难受了,她可绝不会看错——
姓林的显然很是关注她的镯子,目光都顺着那镯子走来着,直到被她看过去,才慌忙收回了目光。
这可奇了!
林娘子这一次诊脉诊得中规中矩,诊脉之后也没有多余言语。
她在玉篆取来的纸笺上刷刷刷挥笔,一张药方子转瞬即就。
看来,季凝的病状,于她而言,并非什么难治之症。
林娘子又简略地嘱咐了玉篆几句“要保暖”“莫着凉”“药要按时煎服”等等,做大夫的都会嘱咐的话。
季凝听得面上泛红。
林娘子说的这些,无不是月事之中的女子,该当注意之事。
简铭还在这儿呢……
真挺让季凝难为情的。
虽然,对于简铭已经获知自己只是信期这件事,季凝已经认命了。
确认玉篆把自己的话都听入了心,记得牢了,林娘子才转身收拾医箱,准备离去。
她没有再和季凝多说一句话,似是在逃避某个合该逃避的事实。
人遇到危险的时候,趋利避害,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林娘子在心里这样劝自己。
可是临走之前,挎着医箱的她,还是忍不住再瞟了一眼桌上的那只红玉镯子。
田庄农家的柏木桌子,再寻常不过。
那只镯子就那样躺在那里,发散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诡异的红光,把柏木原色都衬出了一抹隐隐的寒气。
那不是寻常的寒气,那是夺人性命的寒刀利刃。
林娘子到底是按捺不下心底的那点子良知,她迈步过去,将那只红玉镯子拿了起来。
“?”季凝诧异地看过来,浑没想到这位林娘子临走之前还会对自己的镯子感兴趣。
莫不是这红玉镯子太好了,引得这位荆钗布裙的女大夫,都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这是夫人常戴的?”林娘子问道。
这一次,她是直面季凝问的。
这也就意味着,她要直面眼前的问题了。
这个问题乍听起来没毛病,季凝颔首:“正是。”
继而又反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林娘子略一沉吟:“这红玉镯子既为夫人平素惯戴,想必于夫人而言,不同寻常吧?”
这是探问镯子的背景,以便确认是否要说真话吗?
季凝心忖。
她当然是想听真话的。
而且,这东西连太后自己都说过,戴着它旁人看到了,就知道季凝是什么身份,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想来,太后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想清楚这一点,季凝道:“这红玉镯子是当初太后所赐,据闻是太后的母亲留给她的。太后当初亲自为我套上,我想着便戴着吧,就不曾褪下过。”
林娘子听到“不曾褪下过”几个字,脸色微白:“夫人说‘当初’是什么时候?”
季凝因她急切的语气而觉得纳罕,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约莫两个月之前。”
林娘子怔了怔。
“是这镯子有什么不妥吗?”季凝没法不继续追问。
林娘子竭力挤出一个笑来:“太后赏赐,又是前辈人传下来的,定然是好物。只是……”
“只是?”
“只是这南海红玉性本属寒,又是经年在海水里浸泡过的,寒性更重。夫人的体质本就虚寒,时常戴着,恐有加重寒症之虞。”林娘子道。
原来是这样啊!
季凝暗暗点头。
她对于物之温凉寒热的属性,当然没有林娘子这个医家懂得。
既然林娘子这么说,季凝琢磨着,那就先放起来吧,等什么时候她的寒症治好了,再翻出来戴不迟。
“多谢林娘子提点。”季凝朝林娘子笑了笑。
她是真心谢的,毕竟,林娘子的一句提点,帮了她的大忙,让她不至于寒症加重犹不自知。
林娘子口中说着“不敢”的客套话,却禁不住目光投注于季凝下颌上的浅痕上。
她的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若真的……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她实在不知道,此番救了季凝的命,是对还是错。
不能再想这桩事了!
林娘子在心内警醒自己。
她此刻最好立刻马上离开了这间屋子,便可以不用继续面对季凝了。
林娘子欠了欠身,准备离开。
离开之前,她没忘了把季凝的红玉镯子放回桌上。
冷不防,旁边一只大手,夺走了林娘子手里的红玉镯子。
转眼间,那只镯子就到了简铭的手里。
季凝瞠目——
他、他竟然是从林娘子手里夺走的!
他、他、他是不是碰到了林娘子的肌肤?
说好的男女授受不亲呢!
简铭的眼睛比季凝的瞪得更大,虎着脸:“既知伤身,为什么还戴?”
满是质问的语气。
季凝听得发愣:她也是才从林娘子口中听说这玩意寒性重的,她之前哪知道戴着她伤身啊?
诶?等等!
她才不过是戴了不到两个月,又不是戴了二十年,何至于……伤身?
连林娘子也说了,这玩意只是性寒,或许得长年累月才会对身体造成可见的伤害。
想她季凝年纪轻轻的,至多是月事期间变成个病猫,平时哪至于如何虚弱?
她连棍子都挥得动呢!
季凝的手心痒痒了——
又想朝简铭丢棍子了!
因为简铭不仅劈手夺了那红玉镯子,还好一副霸为己有、根本就不打算还给她的架势。
然后,然后他就和林娘子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随着一声屋门关紧的声音,那两个人就消失在了季凝的视野之中。
我棍子呢?棍子呢!
季凝磨牙。
她脑子里晃来晃去,就是简铭刚才劈手夺镯子的时候,似乎和林娘子的肌肤擦过……
简铭出了屋门,差点儿和萧寒撞上。
萧寒对上他冷凛的容色,便蹙起了眉。
萧寒最先想到的,是不是小主人惹恼了这位,而这位对小主人发脾气了?
萧寒转身拉拽房门,被简铭喝住:“夫人正在休息!谁也不许打扰!”
他话音刚落,就有四名高且壮的护卫,抢身上来,把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也把萧寒堵在了外围。
萧寒的鼻尖差点儿和眼前面无表情的护卫的鼻尖撞上。
萧寒的鼻子都要被气歪了。
人说常胜侯治军得法,军纪严明,可见一斑。
可这位常胜侯也太霸道了吧?
萧寒很担心,他家小主人会被简铭欺负。
眼瞧着那个不知什么来路的女大夫,亦步亦趋地跟在简铭的身后远去,萧寒微眯了眯眼。
想来,以后少不了奇怪的人,出现在小主人的身边。
他得时时警惕着,把这些个魑魅魍魉都清扫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