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你跟太皇太后打了什么商量。”他的话音冰冷,“我从来不需要女人帮忙,你该知道。”
她突然笑了,“是么?那薄充仪是不是女人?”
他呆了,“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她笑着踩了一下浴池的壁,身子便往后荡去,远离了他。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上了岸,才慢慢道,“陛下已经很久不曾用过苏合香了。”
他突然懊恼到无以复加:“我想请她帮个忙罢了——”
“你该来请我的。”哗啦一下长衣扫风的声响,薄暖利落地披上了外袍,沾湿的长发掩映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冷淡的眸,“太皇太后恨我入骨,你应该好好利用才是。”
他抬头,看见她一双纤纤玉足从自己眼前走过,不带分毫留恋,就好像刚才一番情潮涌动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做了一场荒唐春/梦。他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好像这兰汤中有蔓生的水草,将他缠至窒息,“太皇太后……为何要恨你?”
薄暖轻轻笑了笑,朱唇微启,仿佛吐出一个魔咒,“你马上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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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蜚语是忽然间如春草般冒出来的。
初春时节,清风犹带着料峭的寒意,而皇城里的宫人们已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轻薄的新衫。摇扇揽衣,扶鬓垂珰之间,女人们掩着口、眯着眼,互相传播着一则所谓的秘闻。
“我听清凉殿那小厮说呀,陛下与薄婕妤其实貌合神离,所谓专房独宠,那都不过是摆给人家看的罢了!”
“薄氏也可怜,好不容易挑出来一个女郎送进宫,逼得陛下独宠一整年,竟然还没有怀上……”
“诶诶,难道你没有听说……”
衣香鬓影都凑拢了来。
“怎么可能!”惊讶,更多的是嘲笑,“薄氏这也算一着不慎,竟然送进来一个……”
“薄婕妤不能,可薄氏还有别人呀。”
“我看哪,太皇太后是有意将陛下往增成殿那边推。”使了个眼色,“那边可还有一个姓薄的呢……”
“可别说,陛下上个月还去了一趟增成殿……”
“我看那个姓薄的,恐怕马上就不住增成殿了吧!”咯咯轻笑起来,“昭阳殿可还空着……”
“真奇怪,你说陛下前前后后,为什么总在姓薄的女人堆里打转呢?”
“哎哟,赶明儿你也改姓薄去!”
众女调笑无度,当中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宫婢,拿过今日换洗的衣裳便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哎,”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袖,“那不是薄婕妤身边的寒儿?”
“啧,说她作甚!”矜持地甩开了对方的手,“你且看着,看她还能清高得了几天!”
寒儿回到宜言殿时,薄暖还在捣鼓那一架织机,见她回来,笑着招手道:“你来给我看看,它怎么不动了。”
寒儿将衣物放好,擦了擦手,过来修理那织机,薄暖便在一旁懒懒看着自己的手指,脸上仍是带着笑,像一副面具。寒儿忽然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中宫皇后才要亲织的。”
薄暖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皇帝亲耕,皇后亲蚕,那是做给百姓看的花架子罢了。”
“春天来了,原是劝农的时候。”寒儿闷闷地道,“婕妤在这儿织布,会招人非议的。”
薄暖静了静,“便让她们说去罢。”
“她们——她们恶毒!”寒儿咬牙切齿,“明明是陛下不肯临幸您——”
薄暖凉凉地掠了她一眼,“你敢说出去,我割了你的舌头。”
寒儿嘟囔:“我自然不敢说出去,她们就是看准了我不敢说出去——等等,婕妤,她们都没看过起居注的呀?”
薄暖一怔,慢慢地站直了身,脑中刹那间转过了千万个念头,最后终是道:“你去请……宣室殿的孙常侍,过来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晋江特别抽,阿眠明明在目录页看到了大家的评论,点进后台想回复,居然就找不到了。。看到有小天使们反映评论被删了,真的不是我删的,是不知怎么的就被屏蔽掉了t t。。。
☆、第63章
温室殿。
“孙小言!”顾渊一边喊着一边系上衣带趿拉着白舄便往外走,然而喊了半天也没见着孙小言的影子,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地出来答话:“回陛下,孙常侍被薄婕妤召去问话了。”
顾渊一怔,也没多想,“你过来,给朕更衣。”
那小黄门激动地忘了形,连连应声,便去拿皇帝的冠冕。心中想着说些什么讨喜的话儿让君主记住自己,便道:“近来宫中新传一支曲儿,陛下可曾听过的?”
顾渊皱眉,“朕早撤了乐府,哪来的新曲?”
小黄门道:“约莫是宫外传进来的吧!词是旧词,配的曲却极好,宫中人人都会唱了!”
顾渊抬着下颌,伸手整理衣领,淡淡一笑,“你也会唱,是不是?”
小黄门等的就是这句话,“陛下不嫌污了圣听,奴婢便唱给陛下解解闷!”
顾渊随意“嗯”了一声,小黄门当即扯开了清亮的嗓子——
“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帏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縩兮纨素声。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
熟悉的字句闯进耳中来,顾渊神色骤冷:“闭嘴!”
小黄门吓了一大跳,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脸色煞白:“陛下息怒!”
“谁教你唱的?”顾渊声色俱厉。
“是,是增成殿孟充仪底下的……”
“孟充仪?”顾渊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似乎是有个姓孟的女子,是文太后那边的亲戚。然则这样的词曲,说与薄烟没有关系,他绝不相信。
他平复一晌,方道:“无事了,你退下吧。”
小黄门情知自己今日捅着了马蜂窝,连爬带滚地就往外跑。顾渊面色僵冷,正欲往正殿去时,却听见一声唱喏:“太皇太后到——”
顾渊心头一沉,自他御极以来,薄太后亲自驾临未央三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况是到他歇息的温室殿来?他回过身去,整好衣摆,方向迈步而入的薄太后行家人之礼:“孙儿向皇祖母请安。”
薄太后目不斜视地径自往前走,走到了上首正席坐下,方道:“皇帝多礼了。”
老妇人涂脂抹粉并不好看,但胜在气度谨严,令人望而生畏。顾渊静了静,感觉到薄太后的语气十分不善,一边嘱人奉茶,一边心中开始计算朝政得失。
“老身听闻了一桩消息,心中惊骇,不得不来向陛下问个清楚。”薄太后却根本不看那茶,冷冷地径自开口。她每次说话都是直奔主题的,这是顾渊比较欣赏这位老祖母的地方。“是关于宜言殿婕妤的,不知陛下有没有听说过?”
顾渊顿了顿,“孙儿尚不曾听见什么说法。”
薄太后一字字道:“这个薄暖,丢尽我薄家的脸!”
顾渊一惊,“皇祖母何出此言?”
薄太后斜他一眼,“外间都传遍了!老身问你,阿暖她……”话到嘴边,她又换了一种说法,“她是否不宜行房?”
顾渊蓦地抬起头来,冷眸中闪过一丝锐亮。薄太后却很沉稳,将铜杖往地上轻轻一敲,哀叹道:“你们少年夫妻,这些事原不着急。然则叫外头人竟嚼起舌根来了,你让皇祖母这张老脸还能往哪搁?”
顾渊顿了顿,慢慢地道:“既是有人乱嚼舌根,便将舌根子割了便算。”
薄太后一声冷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自己看着办吧。眼下还有更骇人听闻的呢——阿暖为了求子,怕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都是些流言罢了,”顾渊冷静地道,“皇祖母不必过听于人。”
薄太后抬眸,眸光幽深,与阿暖正相似,竟令顾渊心中一寒。忽听薄太后带着微微的笑意道:“看来皇帝是真心爱怜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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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做什么?”孟逸儿大叫,伸手拦住这些横冲直撞的宦官。
孙小言懒懒地倚着殿门,将手中帛书一卷,“充仪,对不住了,陛下的旨意明明白白,望充仪随奴婢们一同到掖庭去给个说法。”
孟逸儿一脸迷茫,“什么说法?我犯什么事儿了?——别动我东西!”
孙小言笑了笑,“小的也不知道,横竖陛下不高兴了,大家都要跟着一道受苦,充仪又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听命从事的奴婢呢?”
孟逸儿心中念头转了几转,也知对着这皇帝的宦侍绝撬不出几句话来,便道:“常侍慢待,我得先去跟几位姐姐们道个别,毕竟是掖庭……”
“陛下特有旨意,”孙小言略扬了扬声,脸上的笑容愈加诡异,“孟充仪得旨之后,立往掖庭,不得交通他人,如有片刻耽误,坐——斩。”
孟逸儿的脸色顿时白了个透。
一墙之隔,是薄烟的房间。她对着棋枰打谱,听见了孟逸儿那边的动静,不言不语地落了子,嘴角缓缓地勾了起来。
竟是这样疼惜薄暖,连一刻委屈都不肯让她受?
孟充仪下掖庭狱后,供出了好几个搬弄是非的女子姓名,一时之间,增成殿为之一空,薄太皇太后当初安置入宫的几个充仪,如今竟只剩了一个事不关己的薄烟。
薄烟似乎也坐不住了,自上疏一道,请求去兰台做一个只管读书不问世事的女史,皇帝御笔一批,准之。
顾渊终于找到由头整治掉了这些碍眼的女子,只觉未央宫的天也蓝了,水也青了,夏风醉人,一片柔情,恍惚之间,他竟已与薄暖做了整整一年的夫妻。
随着朝堂上的薄氏势力逐渐消隐,而顾渊自己的人,周衍、聂少君等儒生用得越来越得手,明堂将成,黄河水息,流民安定,国库渐盈,顾渊颇有几分凭虚御风的畅快,便连下朝后的步履都从容了许多。
“陛下,”孙小言颠颠儿地赶上前来,涎着脸道,“陛下还是去宜言殿?”
顾渊顿住脚步,侧头想了想,负袖回头道:“不,你让婕妤来钟室见朕。”
孙小言看着他的脸,呆住。
顾渊奇怪地道:“愣什么神?有什么奇怪的吗?”
孙小言惊得一跳,连连摇头:“小的这就去请婕妤!”一溜烟地便跑。——陛下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想逃!
顾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什么奇怪的吧?然而嘴角向上轻轻地一勾,不论如何,他今日心情很好。
孙小言来请薄暖时,后者正捧着那面镜子苦苦思索着什么。听见孙小言传唤,她呆了半晌,才喃喃:“钟室?他不是早撤了乐府?”
“婕妤说笑呢,钟室是一间房子,乐府是一群官儿,官儿没了,房子总不会跟着拆了。”孙小言笑着,眼睛往那面铜镜上溜了两圈,又端正了回去。
薄暖“喔”了一声,收拾一番,便去更衣。孙小言又忙道:“陛下吩咐婕妤不必更衣了,随意一些。”
薄暖回过头,孙小言一脸精乖,倒好似和两年前睢阳月亮底下那个挤眉弄眼的小内官没有多少差别。她竟莫名有些忐忑起来。
她的辇车刚在宣室殿前停落,她便知道了自己为何这样忐忑。
一缕琴声,自殿中悠扬传出,恍若一片倏忽逸去的云,她竟没能抓住,心头狠狠一颤。抬手制止了内官的通报,她提着裙裾便往殿中去,但听那曲声轻快圆转,如碎珠溅玉,如夏日的流水清澈得足以见底,如一片袒露的胸襟,毫不避讳、毫不闪躲、毫不掩藏,就那样坦荡荡地展示给她看。
她奔得气喘,蓦然间琴声停了,她撞进钟室的门里,身后猝然围过一双臂膀,男人带笑的声音平空响起:“做什么跑这样急?”
她轻轻“啊”了一声,也不知是惊是喜,而后他绕到她身前来了,一手犹拉着她的手,初夏的风吹着她掌心的微汗,悄无声息地一颤。她这才看见这钟室与一年前的格局已全然不同:所有的箫鼓钟磬都已撤下,只留玉案上一张文木瑶琴,琴边一炉不加雕饰的龙涎香,在素色承尘间袅袅回旋。
她笑道:“你在梁国时不是常说龙涎香太过浓郁,君子不喜?御极之后,却是越发用得多了。就不怕睡不着?”
他挑眉,“龙涎香浓,能让人保持清醒。万里江山,朕不能看错一处。”
她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