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踢跶,自曲京一路南行。
阮雪音歪在车内,顾淳风不停为她拭额上颊边薄汗。
“你慢点儿!”顾淳风掀帘,一拍沈疾后背,“再颠别说嫂嫂,我都要吐了。”
“不能再慢了。”阮雪音浅声,“马车已是误功夫,必要赶在,”赶在宫门关之前进去,否则白费功夫。
“嫂嫂你究竟打算干嘛?”顾淳风放下车帘低声,“看这样子是要打起来了吧?逼宫呗?白君叫那什么洛王去韵水,是要杀他?”她略思忖,
“那洛王若实在怕,装疯装病呗。不用硬杠嘛。”
淳风这段日子倒读了些书。放在早几年,很可能要装疯装病的。
如今不必了。箭在弦上,对几方来说都到了该发之时。只是这时间。阮雪音暗忖。比预计的早了两日。
白君对她果然也不尽信。
好在大势如期。也不可能不如期。
“嫂嫂,”见她不言,顾淳风小了声气,“白国这局面,是你弄的?九哥允你跟着珍夫人过来,也是为这个?珍夫人知道么?”
“一国政局,岂是我能翻弄。”阮雪音小口喘气,“这些个所谓权术谋算,不过就是因时因势因人性,同时放大弱点和利益,博弈交换,件件皆有凭据。从来没有凭空造出的局面,不过是看,谁最会钻空子。”她一垂眼帘,似乎疲累,“没什么了不起的。”
倒是前辈有言,唯天下之至诚能胜天下之至伪,唯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她和顾星朗都觉得,这才了不起。
马车颠簸,两人都有些东倒西歪,顾淳风忙不迭给她拍背,
“九哥也是的,这么大事让你一个人来。你还在疑罪禁足,如今宫里又刚好剩那两个不安好心的,万一被谁发现你不在折雪殿,又是一顿闹腾。”
“疑罪禁足,不一定非要关在折雪殿。圣心难测,他若有意换了地方拘我,谁又敢说什么。”
“那倒是。”顾淳风撇嘴半刻,似在出神,半晌道:“纪晚苓呢,你也不担心?”
阮雪音怔了怔,脑中诸事纷然,也不知算不算明知故问:“担心什么?”
“我瞧她可是今非昔比了。”淳风语声幽幽,“我出发前这小半月,那姐姐三天两头往挽澜殿跑,傍晚九哥散步也常遇到,自然便一起走。”她一顿,
“不过你放心,被我撞上那两回,我也加入了,呛得她没法子。后来我亦时不常找九哥共膳,也陪他散步。只是这几日我出来了,”她再撇了嘴。
阮雪音笑笑,“他是国君,无论是否瑜夫人,此类状况都属平常。我若日复一日为这种事担心,恐怕要担心半辈子。”
为何是半辈子不是一辈子?顾淳风没立时懂,只眨眼问:“所以,你已经不介意了?”
“介意。但就目前而言,介意无用。”
“目前而言?”
此一句未及答,车轱辘声显著变缓。顾淳风掀帘欲问,被阮雪音按住手腕。
“怎么了?”隔着厚重车帘,阮雪音轻声。
“夫人,前面有辆车,像是在等咱们。”
白国没有荒郊,一路高木深林皆是浓翠蔽天。那马车极朴素,比他们所乘这辆更小。只一名车夫,站在车前恭候,见沈疾停下,恭谨拜了拜。
“怕不是哪个王要见嫂嫂?还是宫里那位?”顾淳风两指撩开一条帘缝,小声道,“别去了吧,准不是好事。”
就着那条帘缝,阮雪音凝眸而望。林间湿热,车中更闷,无风入帘,薄汗渐聚成一整滴自她鬓间至眉梢,滑过脸颊到了腮边。
“咱们到哪儿了?”半晌她问。
“出这条林道再行约五十里,便是韵水界碑。”沈疾低声答,“夫人若觉有必要去,不妨去。咱们的人都在,上官公子留下那些也都跟着。”
阮雪音点头:“我去一下。”
遂下车又上车,大概半柱香之后,马车停在了一方僻静院落前。阮雪音沿路竖耳朵听,没去闹市,反而越走越静,临下车时已可闻空林鸟鸣。
确在一片空林之中。
眼前院落亦普通,便如她入白国以来所见任何一处寻常人家。菜圃青绿,花树缤纷,木制的两层房子常年受南国密林滋养,有种润泽感。
车夫垂手恭立在侧,不见异常。阮雪音也便慢吞吞信步进去,边走边看,终至檐下。
两扇的门大开着,开得格外周正,一副迎客之姿。就着此般视野她放眼往里看,极目皆是字,一幅幅高挂在墙上垂下来,倒叫她想起锁宁城地下赌坊上官宴那间字画室。
不同的是,这里只有字,没有画。
且不是一般的字。似画非画,似符非符,个个复杂如鬼画符,放在从前她一个都不认识。
也是今非昔比了。
她依然站在门前,随便挑了一幅开始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
最后那字她认不出,好在整句是认得的。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长门赋》。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她动了动眉心。
字复杂,字形也便比普通文字要大,因此每一幅都只一句,这头两句已是两幅字。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懽心。』
我之所行,何等愚蠢,不过只为了博取郎君欢心。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请给我机会容我泣诉,盼郎君还能予我回音。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宫怨第一赋,果然字字凄清,一情一景皆堪怜。阮雪音从前不解此间风情,只认此赋文采斐然、涓涓而亮烈,今时今日立于此处,循水书之构字逻辑逐句慢读,倒真读出来绵绵哀怨,深长以至于绝望。
浩浩汤汤的《长门赋》,每句一幅。她终于迈步过门槛,方见四壁皆是白纸落字,所有字幅合在一处,正是全诗。
“姐姐来了。”
便在她辗转一圈扫过满墙水书之后,一道少女声清脆如银铃起。
去年第一次见是在宫宴上。四月初南薰阁,阮雪音记得很清楚。说是宫宴,更像家宴,主要目的是让四位夫人正式照个面,顾星朗并未出席。
她到得最晚,还带着暗沉肤色颊边红痕,走进去座上三人皆侧目,橘粉色的段惜润笑盈盈开口:
“珮夫人这边坐。”
东侧第一席,她的邻席,如此座次之后再没变过。
就是这道银铃声,永远纯真善意,人世繁花。
阮雪音看了一眼大开的木门外浓荫遮蔽的南国碧落,忽觉得时间奔逝的速度比流水更快。
她出神半刻,收回目光,终转身,
“惜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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