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沥沥的下着。
原本只是冒着雨过来打开‘门’的,这个时候站在‘门’口不动,冰冷的雨很快就淋湿了我的头发,淋湿了我的肩膀。
那个‘女’孩子急忙将伞举到了我的头顶。
这个时节的雨,的确是冰雨,立刻带来了刺骨的寒冷,仿佛曾经在这里感觉到的,失去了一切,再无挂碍的寒冷。而我依稀记得,在这里经历那一场冰雨之前,我也曾经有过那样的伤痛,只是在长久的岁月流转中,忘却了。
可现在,却有着千丝万缕,从时间的灰烬里蒸腾起来,让我重新去回忆起当初。
我看着她,声音也冷了下来:“谁让你来的?”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恭恭敬敬的说道:“大小姐,船在河边等着您。”
我没说话,倒是离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娘。”
我回过头,看到她站在厨房的‘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小块桂‘花’糖糕,正疑‘惑’的看着我:“娘,有客人来吗?她是谁啊?”
那个‘女’孩子看到她,眼睛都亮了一下,但似乎还有些顾忌的,没敢轻易开口,我站在‘门’口,对离儿说道:“离儿,你在家乖乖的,娘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哦。”她眼巴巴的看着我:“那,我可以再吃一块糖糕吗?”
看着她一脸期冀的样子,虽然‘胸’口沉闷得几乎窒息,我还是忍不住淡淡的一笑,道:“好吧,就让你再吃一块。但不准多吃,娘回来要数的。”
“知道啦!”
她一听,皇恩大赦一般,将剩下的小块糖糕塞进嘴里,转身哒哒跑进厨房。
离儿的身影一消失,笑容也在我的脸上消失了。
我转过身,对着那‘女’孩子道:“带路。”
“是。”
她显然是个很谨慎,也极有眼‘色’的‘女’孩子,走在我前面不到半步的距离,举着伞堪堪给我遮风挡雨,又引了路,又没有走得太前而越了位。
这么小的年纪,难得有这样的稳重。
显然,也是教得太好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懒得去想到底是谁调教出来的,跟着她慢慢的往前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河边。雨下得越发紧了,远远看到河面上全都是雨落水心‘激’起的一圈一圈的涟漪,仿佛人的心中,往事般般现,便再难平静;而在河边的树丛后面,一叶小舟静静的停着,船舱上还垂着帷幔,遮住了里面的情况,仿佛是那一片雨景中唯一的安静。
这姑娘将我引到河边,朝着小船里轻轻的道:“大小姐到。”
话音一落,就看到帘子被撩开,一个人从弯腰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小船晃悠了一下,我的呼吸也随着一窒。
眼前,竟是一个一身灰衣,身材高大的僧人,那张熟悉,却苍老得已经有些陌生的脸立刻被雨水淋湿了,只有那双眼睛,显出了一种不受任何环境影响的,近乎执着的力量,直直的看着我。
对上那双眼睛的一瞬间,我的眼前闪过了无数的画面——
那些‘精’致的,仿若天上宫阙的亭台楼阁……
那个衣着‘精’致,圆润可爱,仿佛画上小仙‘女’一样的‘女’孩子,享受着以为可以永久的,幸福和温暖……
一个盛气凌人的‘女’人慢慢的从‘门’外走了进来,也将一切的阳光阻挡,从那以后,仿佛天地都变暗了……
在那样晦暗的日子里,只有母亲最温柔,最温暖的怀抱,在坚持着……
我已经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当那个僧人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差一点将“艾叔叔”几个字不由自主的就叫出口。
他朝着我深深的行了个礼:“大小姐。”
直到听到他的声音,我才有些恍惚的明白过来,眼前的,是现实。
我哑然道:“艾总管?”
他站直身来,对着我一笑。
可是,我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眼前的这个人,我曾经十分的熟悉,他高大壮硕的身影充斥着我童年记忆的每一幕场景里,我甚至还记得他把我高高举过头顶,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看到很远的地方,那种兴奋的感觉。
更多的时候,这个人很有威仪,因为颜家在蜀地的地位,注定了他的身份也是高高在上,甚至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个封地的豪强士绅,而他的‘精’明果决,我也相信,比起朝廷里许多尸位素餐的朽朽老臣要胜之千里。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出家!
而且我看他,虽然没有了过去的那种凌人的盛气,却也没有太多的平和之气,只是过去的棱角和锋芒在岁月的打磨下,消退了很多。
“你,出家了?”
“是的,大小姐。”
看着他还是毕恭毕敬的态度,我淡淡的一笑:“既然出家了,不是应该四大皆空?对我,为何还称小姐?”
他也一笑:“那是因为,我还没有了悟。”
“哦?”
“若真的了悟了,了断了,也就不会出家了。因为心有灵山,出家在世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说道:“你能说得出这句话,我看你已经悟得差不多了。”
“大小姐谬赞了,当不起。”
我笑了一下,这时旁边的那个‘女’孩子为了将伞举到我的头顶挡雨,自己几乎都淋湿了,她小声的说道:“爷爷,还是让大小姐上船再说话吧,风雨大了。”
“对,是我糊涂了。”
他说着,便上前来迎我,等我上了小船,却见那‘女’孩子还是没有上来,只是撑着伞站在岸边。艾叔叔指着她道:“大小姐怕是已经忘了,她就是素素。”
“素素!”
虽然心里已经有些知道,但真正听他这么说了,还是有些惊讶,看着那‘女’孩子道:“都长这么大了!”
“当初大小姐离开的时候,她才刚两三岁呢。”
“是啊,我还抱过她。”
“连这个名字,都是大小姐起的。”
这么说起来,我的心里也有些柔软,看着那个姑娘苹果一样的脸蛋,淡淡的一笑,艾叔叔已经撩开船舱的帘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便弯腰走了进去。
这艘小船做得很‘精’致,船舱里面也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竟然还有个小炕摆在中间,已经放了两杯清茶,一炉檀香,熏染得整个船舱都沉浸在一种优雅香糜的气息里。
我坐了下来,抬头看看周围,不由笑道:“你一个出家人,还坐这么好的船?”
他笑了一下,也不讳言的:“是公子安排的。”
“哦?”
我听着,没接这个话茬,只是眼中的温度冷了几分。
颜轻尘,倒是有心。
之前裴元丰他们来请,被我一句话顶了回去,放眼西川没有请得动我的人,但这话也的确说得有些狂,虽然我的身份是无法撼动,但照人情来说,长辈前来,我还是要应一下的。眼前这位,就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长辈。
只是没想到,已经出了家的长辈,都能被他请出来。
艾叔叔看着我的脸‘色’,似乎也没有意思要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反而是将茶杯奉到我面前,告了罪之后坐下来,说道:“其实富贵与否,现在看来都是身外之物了。不过,大小姐为何要住在这个地方?还在人的一‘射’之内?”
我的眉间一挑:“你也知道?”
“是。”
我没说话,艾叔叔又道:“大小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
看他这话说得又是心疼,又是沉痛的样子,我淡淡一笑:“什么千金之子?现在不过是个不成样的绣坊老板罢了,每天赚点糊口的钱。”
他听了我的话,却轻轻的摇了摇头:“大小姐不要忘了,在——在当初,您的母亲可是颜家大夫人,是西川的主母啊!”
我没说话,但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颜家在西川的地位不言细说,相比于江南六省的江夏王,封王之后,虽然对此封地有极大的主宰权,但终究还要受到朝廷的管辖,税收也要依律上缴;可西川却不同,那不是封地,而是一个独立于朝廷管辖之外的区域,颜家的产业不是遍布西川,而是——颜家的产业就是西川!
这样的家族,其财力之巨,从能支持一场战争就可见一斑。
想到这里,我淡淡的一笑:“是啊。”
作为颜家的正夫人,除了每个月能有官中支出的五百两纹银作为正常‘花’销,另有衣帽鞋袜、首饰、头油、脂粉及各种玩意的津贴每年五千两,这样的收入哪怕是京城那些达官贵胄也未必能有,但相比母亲的产业,还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作为颜家的正夫人,在每年年底,还能得到颜家所有利润的分红两成。
据说,这是第一代颜家家主设定的家规,就是为了保证每一代家主正妻的超然地位,哪怕再不得宠,分红也是少不了的,而那些姬妾们哪怕再得宠,也得不到正妻这样的分红。
所以,母亲到底有多少钱,我没有去算过,但也知道,那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
想到这里,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若不是因为如此,当初也就不会有新夫人进‘门’做大,原配倒成了偏房这样可笑的事了。
看着我的冷笑,艾叔叔小声的道:“大小姐?”
我说道:“的确,照理说,在新夫人进‘门’之前,我的母亲应该是积累了一笔惊人的财富,甚至可以说,富可敌国。可那笔钱哪儿去了?”
就算后来成了偏房,没了那些待遇,但之前拿到的钱还在。在我的记忆里,她也从来不是个挥霍无度的人,在新夫人进‘门’之前,她个人的生活都是相当朴素,有的时候都可以称之为清苦,最基本的,如果不陪着我和父亲,她的膳食甚至没有大鱼大‘肉’。可为什么后来我们的生活会如此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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