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內侍的声音不算很小,远处的官员们可能听不太清,但内阁和六部堂上官这一批人却是完全听得一清二楚的,当下就是人人色变。
皇长子“有恙”其实不是新鲜事,这位小爷可谓是经常“有恙”,主要是这次“有恙”的程度只怕有些严重,否则何至于两宫太后连同皇上皇后都赶过去了?
这其中又尤其以皇帝为最——他可是扔了常朝不顾而去的,可见情况紧急。
申时行等人都震于这句话,一时全都有些惊呆,没有立刻说话。
谁料高务实突然喝问道:“眼下皇长子并非太子,皇上岂可因此置百官于不顾,却去了钟粹宫!还有,本部堂方才叫你至少请得皇上口谕,你可请到?”
高务实不仅在朝中很少疾言厉色,在宫中多年更是从来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此刻忽然喝问,惊得那內侍慌忙下跪,口中道:“有,有皇爷口谕!”
申时行这下也反应过来了,立刻跟着喝问道:“那还不说!”
那內侍忙不迭就要开口,谁知道高务实却一摆手:“既是皇上口谕,站起来说。”
申时行听得一惊,背后忽然冒了一阵冷汗。好在那內侍被他们俩个吓傻了,也没多想,连忙站起来道:“是,是……皇爷口谕:外廷让申先生看着办,你把高宫保请来。”
这话有点意思,内阁几位阁老面色各不相同,但都不肯先说话。高务实微微蹙了蹙眉,也没答话。
王家屏这时却忽然道:“既然皇上有了谕旨,且按皇上的意思办就是。元辅,你看这常朝还要继续么?”
申时行看了一眼站在远处喝风的百官,心知继续是肯定不能继续的。本来常朝之上一般也不会说什么要事,现在皇上又不知道还能不能赶过来,继续让百官呆在这里的话,只怕真要冻死几个,那到时候就成了他申时行的处置不当了。
“司礼监派人宣告一声,就说皇长子临时有恙,皇上爱子心切,已嘱内阁取消今日常朝,命百官依制退朝。”申时行终于做了决断。
依制退朝,那就是该磕头的还得磕个头,高务实也就先回列了。
不过礼仪告毕之后,高务实还没随那內侍而去,申时行却主动走了过来,招呼了高务实一声,然后道:“求真,你方才所言……是不是有些欠思量?”
“学生不知元辅所指为何,还请元辅见告。”当着外人的面,高务实就不叫申时行“师相”了,以免让人真把申时行跟他当成师生看。
申时行可不信高务实不知道他言下之意,因此他只是淡淡地道:“皇长子虽未正式册封,但如今皇后无嫡子,皇长子岂不就如太子一般?你怎可说皇上因此放弃今日常朝是‘弃百官于不顾’呢?”
高务实平静地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皇长子固然身份特殊,但一日未获册封,便一日不是储君。既不是储君,则只是陛下一子而已,其有恙只是家事而并非国事,学生以国事责陛下,不知有何不妥,请元辅指点。”
申时行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并无不悦,只是仔细看了看高务实,然后轻声道:“求真此言,果责陛下乎?”
不等高务实回答,他却轻轻一甩袍袖,施施然走了。
许国跟着上前,看了高务实一眼,微微一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莫要冲动。”
高务实刚点了点头,张学颜和吴兑也上前了。
张学颜冲他轻轻点头,道:“以国事责陛下,于理自然相符,不过眼下皇上未必听得进去,不如等事情稍缓,再谏不迟。”
吴兑也道:“这事可能出得有些急,皇上或许也是没来得及多想,你也莫要太过苛责了,且先弄明白发生什么事再说。”
高务实笑了笑,谢过两位阁老的提醒,王家屏也正好经过,朝他点头道:“从前只见高龙文之才,今日方识高龙文之节,不错,不错。”
王家屏脸上并无笑容,但眼神里似乎流露出一抹难得的激赏。
高务实微微欠身,王家屏没有多说,直接走了。
阁老们都走了,接下去便是大小九卿等,高务实和梁梦龙等人拱手示意了一下,便跟着那內侍往后宫而去。
在路上,高务实本打算问一问那內侍后宫中的情况,谁知內侍刚才被高务实催着去请旨,其他事根本没心思多管,几乎一问三不知。高务实无法,只好决定见招拆招。
等到了钟粹宫外,他便发现两宫太后和皇帝、皇后的仪仗果然都在,心里不禁暗暗嘀咕:原历史中朱常洛虽然幼时多病,不过至少肯定是没死的,怎么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可别是要死了吧?
朱常洛要是死了,那将来继位的岂不是就成了福王?哦,不对,只要能说动皇后接受李时珍的治疗,到时候产下一子养大成人,就还是没福王什么事……
“务实,来这里!”
高务实正走神间,忽然听得朱翊钧的声音在一边响起。他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进了钟粹宫,朱翊钧正在兴龙殿前左侧的那棵大树下站着,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
“皇上怎么在这?”高务实说着朝后殿努了努嘴:“两宫和皇后娘娘都在圣哲殿?”
这钟粹宫是朱翊钧当太子时的住所,高务实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此宫前殿叫做兴龙殿,后殿叫做圣哲殿。前殿兴龙殿是朱翊钧当年读书的地方,后殿圣哲殿则是他的居住之所。
皇长子朱常洛本来不住这儿,而是和他母妃王恭妃一起住,但前次出现第一次国本之争的迹象,事情虽然被压下去了,但后来申时行还是说动了朱翊钧,让他把朱常洛的住处换来了钟粹宫。
当时申时行的理由很有他的个人风范。他告诉朱翊钧说,现在百官很重视这件事,但皇上不想这么早册封太子的理由我也理解了,如今不如双方各退一步:皇上这边可以用皇后还年轻的理由坚持不册封,但为了安百官之心,不如请皇长子暂居钟粹宫。
申时行表示,如此一来,既不必担心皇后将来诞下嫡子之后需要废立储君,又可以确立皇长子的特殊地位,让百官不必为了国本不定而忧心忡忡,庶几两全其美。
其实说起来,申时行的这个主意的确挺聪明,他实际上是钻了制度和习惯之间的漏洞,因此朱翊钧听了也觉得颇有道理,当下便同意了。
但事后才得知消息的高务实很清楚,朱翊钧这是上当了。
本来,朱翊钧的本意的确是要等皇后生下嫡子,但他还有衍申意义,就是外廷不要插手我确立谁为储君这件事。
结果被申时行这么一搞,实际上他的立场就显得没有那么坚决了——让朱常洛住进钟粹宫难道不是一种对百官的退让吗?兔兔飞
钟粹宫是他自己的“潜邸”,现在给了朱常洛,正常人都知道要怎么理解。
高务实唯一不能确定的,只是申时行这么做究竟只是他个人作风的习惯性展现,还是本身就包藏祸心,让皇帝悄然退让,让百官觉得只要继续努力,就能逼得皇帝最终完全依照他们的意见行事。
这个怀疑,高务实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确定。
此时朱翊钧听了高务实的话,没好气地道:“我去圣哲殿做什么,我又不会看病,凑在那儿也是碍事。”
咦?
高务实听出他的语气不对劲,试探着道:“两宫和皇后……”
“两宫自然是急得不得了,皇后历来孝顺,就跟着去了呗。”朱翊钧轻哼一声:“外廷怎么样了,散朝没有?”
高务实答道:“散了,申先生说奉口谕命百官按制散朝。”
“那还好。”朱翊钧松了口气:“我在这儿都觉得冷,来朝的臣工只怕还有些连东西都没吃,吹了这么久的风,可别冻倒几个,到时候又说我这做皇帝的不体恤下情。”
我还以为您老真关心臣工呢,原来只是担心自己挨骂?
“你冷不冷?”朱翊钧顺口一问,又自己摇头道:“哦,你应该不冷,我记得你一直不怎么怕冷。”
高务实忍不住一笑:“臣年轻,吃饱了就不冷,再说也穿得多。”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道:“外面有什么议论吗?”
高务实忽然正色起来,肃然道:“旁人倒似乎没有太多议论,不过臣议论了。”
朱翊钧果然一怔,诧异道:“你议论?和谁议论?议论什么了?”
高务实退后两步,拱手道:“臣有谏。”
朱翊钧忽然伸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且慢,先让朕猜上一猜……你是不是要说,朕不该放着常朝不顾,先来钟粹宫?”既然高务实说要进谏,朱翊钧就不再自称“我”,而正式用了“朕”。
高务实道:“皇上既然知道……”
“你再等等,朕也有一问,要先问你。”朱翊钧微微眯起眼睛,朝圣哲殿努了努嘴:“太后忽有懿旨,召朕侍奉在侧,此时朕是该先侍奉太后,还是该先去常朝?高宫保可有道理教朕?”
高务实一怔,心说原来你是被太后叫来的,不是自己急着来的?
不过既然是这样,那情况就不同了,他轻叹一声:“倘是如此,皇上的确是该先来侍奉太后左右。”
朱翊钧露出笑容,却还不依不饶地问道:“是什么道理?”
“皇上先是身为人子,而后才是皇上。正如我朝官员,若父母有召,哪怕官居一品,也得辞官归里,亲奉双亲于堂上。再者,即便身为皇上,须知太后亦是先帝敌体,敬太后即敬先帝,皇上仍该先太后而后百官。”
朱翊钧顿时笑了起来,然后一摊手:“那么现在你还要谏言么?”
谁知高务实仍然点头,道:“是,臣还有谏。”
朱翊钧一怔,诧异道:“这又是何故?”
高务实道:“皇上先太后而后百官,于情于理都没有过错,不过皇上在来侍奉太后之前,仍该派人知会百官,亦或者至少知会内阁知晓其中缘故,同时命申先生酌情处置,方是万全之举。”
朱翊钧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好吧,你说得有道理。”他看了一眼周围,见內侍和宫女们都离得比较远,这才接着道:“求真,不瞒你说,我当时颇不高兴,因此做得不太周全,倒不是故意把百官晾在一边。”
高务实只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却并未说话。
朱翊钧叹了口气,摇头道:“常洛是我之子,我也不是不关心他,但他……既非嫡子,身子骨看来也不甚强健,岂是储君之相?我实在不愿因为他这点事耽误了常朝。
但太后总以为眼下只有一位皇孙,必须看得要紧些,以至于今日原本不过一点小事,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唉,我总担心再这样下去,外廷只怕会要借太后之势来要挟我……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高务实皱了皱眉,思索了片刻,道:“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如皇后诞下龙子。”
朱翊钧一听这个就有些泄气,有些烦恼地道:“皇后千好万好,就是太在乎旁人的看法,我去坤宁宫稍勤一些,她就恨不得往外赶人才好,你说我有什么法子?”
这尼玛……你们夫妻间的闺房事,难道还要我一个外人来出主意?我是不是也管得太宽了啊?
高务实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之后,忽然想到:咦,朱翊钧这个说法有点问题啊,难道皇后真的只是出于“在乎旁人看法”所以“赶人”?
他忽然想到一种实在不便谈及的可能:该不会是朱翊钧和皇后第一次圆房的时候过于急躁,皇后那边只感受到了痛苦,根本没有什么闺房之乐吧?
这个情况虽然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但也的确是很有可能的,毕竟皇后大婚的年纪按照后世来算,根本就还是个未成年的小萝莉。当时朱翊钧虽然理论上应该不是初哥了,可显然也还谈不上经验丰富,况且他的身份摆在那儿,估摸着也不太可能考虑对方的感受,于是……
高务实虽然一贯以多智著称,但面对这种情况,一时也觉得甚是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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