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驶离最西境那日,已入六月中旬。
阮雪音和纪晚苓心照不宣,往绵延的峡谷高原深处继续行。
又过两日,远远能见雪峰时,纪晚苓叫了停。
“要在这里,与殿下分道扬镳了。”
阮雪音四下望,只觉天高云阔,无尽的山峦外还有无尽的奇观,有淳风口中三月的桃花,和顾星朗遥忆十四年前的旅程。
“那是不周山了么?”她微眯眼。
“应当。”纪晚苓也眯眼。她其实不认得路,是随行死士们,也就是纪平的人,全程引领。
“很快能再见吧。”阮雪音又道。
纪晚苓稍怔,“应当。”
阮雪音复向顾星磊,“你跟哪边?”当着人,她没唤三哥。
顾星磊全不知关窍,面对选择时却很少犹豫。
他看了一眼纪晚苓。
纪晚苓脸泛红晕,心知失仪,强敛神色。
阮雪音觉得甚好,然后致歉,因马车只有一辆,而她带着曜星幛和行装,无法割让。
纪晚苓倒不在意,直言可以骑马。众人在极西之地的青草地上道别,分明都继续往西,却两条路径。
六月是不可能有桃花了。阮雪音坐在车里,让门窗大开,微凉的山风徐来,暂吹散了她心内忧虑盘算。
然后她想到一阕词的首句: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尚在白日,也没有月夜轻雾,不周山的六月不知开什么花,只有将见情郎这一项,是应时应景的。
还是会心悸啊,一想到他的脸。心悸到脑中生艳词,真真无可救药。
马车便在这茫茫青野中翻山越岭,轧过草甸间蓝紫的小花,途径成片的赭红灌木,黄昏尽头,暮色光晕里,大片花海如泼洒的锦绣骤然入眼,摇摇曳曳,直漫向天际。
沈疾没对淳风使出杀手锏。
这般景致,更胜三月的谷地桃花吧。
纪晚苓的随护们自都跟主子走了,此刻在阮雪音身边是淳风的黑云骑和两名天子暗卫。
当然都被眼前至美震慑,个个迈不动步。阮雪音目力一向好,站在车辕上踮脚眺,灿灿花海,其间有棵树,那正落的夕阳便卧在树冠左上方。
树下还有人。
一袭白衣在锦绣诸色中格外醒目。
她跳下车辕,踩着草甸繁花往那头跑。
身后阿香忙忙唤。
“都别跟来!”却听皇后殿下嗓音清亮,语气活泼,像个小女孩。
众人面面相觑,心知殿下谨慎,不让跟便是绝对稳妥,乖乖候在原地。
从马车停驻处到夕阳下孤树之间,其实是一段缓坡。阮雪音跑至一半已觉腿酸,且原本有伤,更觉吃力。
但她不想停,定要一口气跑到他跟前,且随着距离越近,她发现他,竟是背对着她在看日暮。
那正好偷袭,吓他一跳。
她这时候已忘了自己对纪晚苓说:都是一样。
却真真身体力行,与这世上所有将见情郎的姑娘一样,变成了小女孩,要调皮,要造惊喜,那样幼稚,又那样真挚。
那干净的、卓然如谪仙的背影却在十步之遥处,蓦然回了头。
是啊,这般只有风摇花动的静谧里,她哼哧哧跑,他怎会听不见。
若非看着日暮出着神,该发觉得更快吧。
阮雪音顷刻泄气,有些恼,停在原地瞪着他。
是不够近的。顾星朗却能看清她眉眼间娇嗔,几十日不见的浓情与相思,弥漫在她分明清冷的花颜间,是他心中净土,唯一的魂牵梦萦。
“还不过来。”他说道,不轻不重,刚巧让她听见。
“不要。”她便回,也不轻不重,刚巧让他听见。
“那我过来?”
顾星朗作势要挪步,阮雪音忙道:“站着别动!”
他自转过身来看见她,便微笑着,不止微笑,还有许多情绪,叫阮雪音一瞬恍惚,觉得看到了他从小长到大的模样,从牙牙学语,到情窦初开,再到临危受命,渐渐玉树琳琅、气镇山河。
这画面她要记下来。
所以他不能动。
顾星朗便站在树下由她看,也看着她。月华台上睡颜,明光台边侧脸,一颦一笑,一启口一抬眸,无数个只能相思不能亲近的夜晚,他在脑中心上写:阮雪音,阮雪音。
平平无奇的三个字,越镌越深,直到抹不去、除不掉。
那他就放肆一回,去拥有她,然后倾毕生之力,偿还拥有她须付出的代价。
他终于还是迈步,朝那眉眼依旧清冷、神情却明媚缱绻的姑娘走。
她的明媚缱绻皆因为他,这是他小半生最为得意的成就。
阮雪音不再阻,看着他走到面前,正要展臂去拥,被他一把拢进怀里。
严丝合缝的满怀,连脖颈都要熨帖,呼吸要钻进耳窝与青丝,两个人的气息只给对方,不漏给清风,不分与天地。
他本有万语千言。
此刻却觉说一字都浪费。
两人相拥许久,纹丝不动,直到阮雪音有些呼吸难继,含糊道:“来时我想到一阕词。”
顾星朗尤嫌不够,听出她被他抱得太紧,仍不想松力道。“念。”
“不要了。”阮雪音咯咯笑,其声传进顾星朗肩上衣料,瓮瓮的,正好将清泠泠嗓音包裹得初夏般融融。
顾星朗这才觉出乐趣,松了手臂瞧她,“必是见不得人的艳词。”面露嫌弃,却是不动声色将人往树下带,“从实招来,才能从轻发落。”
傍晚尚亮堂,又在外头,阮雪音才不怕他“不从轻发落”。树下花中相挨一坐,娓娓将首句诵来,正是: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好哇。”顾星朗只怔半瞬,立时严肃,眸子深处却藏促狭,“还请皇后与朕解析,第二句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她为何脱鞋?”
便摸向她脚腕。
“第三句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她为何而颤?”
又反身将人欺入繁花深处,高草轻轻摇动。
“最后一句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如何怜?是这样么?”
尾音已被风声吞没,是因说话之人另有“要务”,没了继续逞口舌之快的闲暇。
侵犯太甚,吞噬了阮雪音眼前天光。
她渐有些辨不清此地何地,一时明了是不周山,一时又觉在折雪殿,又或承泽殿的汤池,还是挽澜殿的龙榻?
直到人被折叠,脚踝挂上他肩头,裙摆彻底滑落露出原本无暇的腿。
瑕疵赫然入眼。
艳红映白雪,触目惊心。
顾星朗僵在那里,热浪轰然退去。
阮雪音懵然睁眼,眸中水雾迷离,顺他冰冻三尺的目光望去,猛地醒转,忙将裙摆往上拉,又收拢双腿,遮住伤口。
“谁?”
大片的伤,已经结痂,两腿都有,绝非意外必是人为。顾星朗眼中淬起火,痛惜狠厉齐发,将她抱起来放在身上,又要掀裙纱去看。
“别看了。”阮雪音忙按住他手,“已经好多了。”
本是一句安慰,听在他耳里却更严重。这样叫好多了?那刚受伤时如何?
他盯着她,不说不行的意思。
阮雪音暗掂量,不是不能告诉他三姬之围那段,到如今,已没有了替段惜润遮掩的必要。但眼下他们在不周山,要应对的是另一桩事,真正大事,无谓拿这种不够紧要却非常左右情绪的恩怨,影响接下来行事。
“回头细说好不好?这头事毕再说。”
信王之役后,他发誓不再让她受伤,更讨厌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尤其还是,伤痕。
奈何时局迫人分毫不松,他无法时刻护她于身侧。偏她总能猜到他所想所行,然后相助相随,也便因此,平添了许多危险。
他越想越恼,过不去,单手锢了她两只手不让阻,另一只手撩开裙摆,红白之映刚入眼,便入心。
“阮墨兮?上官妧?”
前者是新区之变的始作俑者,后者或因立场助纣为虐,都在西边,最可能与阮雪音起争执,了结公私之怨。故他虽不确定她会否猜到自己在不周山、西行来找,仍是遣了人往棉州一线,有备无患。
可她是阮雪音,怎会猜不到?既猜到,便一定会来,又要避开战区,也就一定会走大风堡北麓,途径棉州。
“竞庭歌呢?不在场?”
照理竞庭歌与阮墨兮更会在一处,而无论那女人怎样不值得信任,事关阮雪音,她便是第一可信之人,她若在场,不会让她这样受伤。
阮雪音本觉要搪塞不过去,被他这么一追反得了转移话题之便,“回苍梧了。你有预判吧。”
自然。许多细节不明,大势,他走出第一步时便有数,此时不过因她受伤,乱了章法。
而她满以为这样一答一转,便能叫他放注意力到时局上。
“怎么弄的?”他却不上当,“除了腿,可还有别的?”
最后半句他问得声都在抖,只怕她受了更恶毒的算计,为让他保持冷静应对局势,故意隐瞒。
“没有了。真的。”阮雪音听出弦外音,偎进他怀里,很轻地道:“你刚不是查验过了?”
确实查验过了。
若非忽瞧见腿上伤,还要深深细细狠狠地查,以慰相思。
顾星朗大松一口气,将她拢紧,“是我的错。接下来都跟着我,直到返回霁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