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第二日晨间,刚入巳时,慕容峋下了朝直奔静水坞。
竞庭歌昨夜睡得晚,加上心思重,还未起。他坐在正厅等,日上三竿,人终于哈欠连天走出来。
她一向精神,如此倦容,实属罕见。
“你昨晚就知道了。”他道。
竞庭歌神思怠怠,有气无力往桌前一坐,“什么?”
“夜宿挽澜殿的是阮雪音。不是纪晚苓。”
所以你昨夜看我像看傻子。
竞庭歌挑一挑眉:“怎么,你这是一大早收到确切消息了?”
“何止。整个青川都传遍了。不知阮佋正何等得意,一向不正眼瞧的女儿,居然袭了明夫人之路,成为大祁第二位名垂青史的宠妃。还是顾星朗的宠妃。这么一个审慎、沉笃、万事算计于微处的人,”他终没忍住一叹,“居然会点灯。”
竞庭歌觉得前半句耳熟。回忆片刻方想起来彼时在煮雨殿,上官妧就作过此预测。大祁史上第二位名传千古的宠妃。她虽有些感应,到底因为对方诛心意图过重,而多少将其归结为了危言耸听。
至于后半句,有关顾星朗竟会点灯之叹,她也认同。
依据史载,祁太祖顾夜城是豪兴之人。换句话说,是性情中人。这样一位开国君王为宠妃设灯点灯,行此浪漫之举,完全合理。这也是后世理解“夜宿挽澜殿”典故的核心逻辑之一。
但顾星朗不是。在整个大陆经年累积的认知里,当朝祁君心思深沉、行事缜密,城府为历代祁君所不能及,甚至在青川三百年历史上诸君中都堪称翘楚。抛开祁国民众对其“宽仁”之评价,在当今能人志士看来,顾星朗是真正的政治家,深谙忍、藏、妥协、斡旋博弈之精髓。
这样一个人,不会做过分浪漫色彩的事,不会纯粹发乎于情,尤其针对这一朝祁国后宫之局面。
所以慕容峋用了“居然”。
这是一个好思路。竞庭歌想。顾星朗为阮雪音点灯,究竟是完全发乎于情,还是情与策略兼有,还是重策略——
目的是将她彻底拉入祁国阵营。
——这样的揣测,可以有。如果那丫头被泼天盛宠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而想不到,就该有人提醒她。
不知上官妧是否想得到这一点。如果想不到,那么也该有人提醒她。
该如何与上官妧日常联络呢?上官家那边,还有招吗?
“阮雪音到底什么水准?”见她半晌不言,慕容峋再开口。
“什么什么水准?”
“除了会观星、使曜星幛、师从惢姬自然脑子也不错,还有呢?世人对这位崟国公主所知甚少,包括容貌也从无说法,你也不说。有本事让顾星朗点灯,总不会姿色平平?”
“慕容峋你当真死性不改,一聊姑娘就是容貌。”
“我这是正经论事,”慕容峋一脸认真,“早先你不告诉我阮雪音入祁宫之目的,也不明确她立场,无事发生,放着便放着。但如今祁宫点灯了,”他一顿,“无论她初衷为何,青川时局她都必定要入,那么对于这个人,我需要了解。”
竞庭歌略想一瞬,倒了杯水小口饮下,方缓缓答:“很美,很聪明,博闻强识,行事冷静。她跟顾星朗有一个共同点,都非常沉得住气,很能藏心思。顾星朗也许是后天练就,她是天生的,性格如此。”
慕容峋倒吸一口凉气,能让竞庭歌讲出这种评价——
“她这般有实力,你早怎么不说?”
“这还用说?你看我不就知道了?她是我师姐,自不会比我差。老师瞎吗?”
竟然很有道理,以至于无可辩驳。只是八公主阮墨兮美名太盛,他总以为阮雪音是不够好看的。
慕容峋摇头:“所以她入祁宫,多半能收了顾星朗。阮佋竟养了这么一枚好棋,始料未及。”他蹙眉,“顾星朗这般钟情她,你从霁都回来为何只字不提?”
我在霁都时还没到这步。
竞庭歌暗忖,气不打一处来。短短几日,急转直下,她在祁宫嚼的那些舌根都白费了。
而她和顾星朗究竟谁收了谁,难于定论。这类事情那丫头没经验,多半是顾星朗主导。偏偏那个男人底子绝佳,实力又强,如此攻势,直接点灯——
是个姑娘都招架不住。
她也摇头,将此长他人志气之思绪撇开,沉声道:“阮佋不足为患。以他们父女二十年来的关系,有朝一日若起国战,那丫头一旦下场,我宁愿相信她是帮顾星朗。”
慕容峋一脸不信:“你是说,他日崟国与祁国冲突,阮雪音会帮夫家而不帮母国?”
竞庭歌一脸不屑:“你们这些俗人,惯会拿血浓于水、家国之义来要求所有人。别说蓬溪山中立多年,我们国别意识都弱,就算她是崟国公主——整整二十年,她何曾被当作公主对待过?她和我一样,住在山里,过最普通不过的日子。阮佋对这个女儿的不喜更是世人皆知。如果是你,对这样的家国、这样的父亲,又有什么感情?而顾星朗却为她点了一百年不亮的听雪灯,相当于昭告天下,这是他最爱的女人。你是她,你怎么选?”
慕容峋再次无言以对,“阮佋怎会如此短视?他既送了她上蓬溪山,便是打定了主意有朝一日要用她。既然要用,为何不打理好关系哪怕只是表面功夫?”
“和你一样呗。”竞庭歌冷笑,“都以为再怎么不好,终归血浓于水,终归是自己女儿,终归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总不至于与家国对立。说不定阮佋还觉得,送她上山是栽培,是恩典呢。”
“所以你此刻在告诉我两件事,第一,阮雪音入祁宫不是做崟国内应,以后也很可能不会帮崟国;第二,昨夜之后,她可能会帮顾星朗。”
“不错。所以,”竞庭歌正了神色,“崟国那边,机会依然在阮仲身上;祁国我们暂时不会招惹,但有些棋是要先落的。”她一顿,“也包括阮雪音的心态,能拦就拦。”
想起阮仲,她颇觉头疼。上官家那边,近期也须走一趟。
而数千里之外祁宫挽澜殿内,同样日上三竿,重重纱帘阻隔一切光亮,阮雪音才将将睁眼。
她有些懵,觉得周遭气息不对。顺视线方向随意看去,床帐也不对,身下褥子身上锦被皆不是平常触感。还有哪里不对,她一时反应不出,直到支了手肘坐起来——
锦被滑下去便是大片雪白肌肤。
所有肌肤与锦被直接相触,其间再无任何阻隔。没有寝裙,没有哪怕半截衣料。被子滑落,她未着寸缕,就这样全然暴露在空气中。
而迅速打了个喷嚏。
而终于反应过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她一呆,旋即钻回去,整个人从头到脚烧起来。
四下寂无声。纱帘阻隔,她看不见日光,也就无法判断时间。但枕边无人,她摸了摸身侧区域,已经冷却,那么他离开有一阵了。当是去了早朝。还没回来。
所以应该未入巳时?
而此刻又该怎么办呢?唤人进来?
如此情形,实在尴尬,她想了想,决定自力更生。
根本没人,她仍是双颊发烫,再坐起来时将锦被拉至胸口以上,开始仔细搜罗床上角角落落。
入眼皆凌乱。却是半件可用的衣物也无。她其实记不太清,但——
好像都被他扔了出去?
完全不能回想。她脸颊更烫,裹好被子掀了床帐去看榻边地上——
空无一物,整洁异常。
被收走了?
她幽幽叹气,望向沉沉玉白纱帘有种被囚在锦绣笼中之感。
便在这时听到一声极熟悉音色:“夫人醒了?”
她如获大赦,“云玺?”
云玺的小脑袋从纱帘相接之缝隙中探进来,阮雪音一颗心落了地。
“现在什么时辰?”
“回夫人,刚入午时。”
已经午时了?!
“那他——”为何还没回来?还是在前殿?她下意识问,立觉不妥,赶紧打住了。
云玺抿嘴笑:“年关将至,君上近来都往城中各营跑,今日也是下了朝就出宫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阮雪音默默松了口气,此时见面,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对。
“你何时过来的?为何不早些唤我起来?”
这般在挽澜殿睡到中午,也很过分。待会儿要怎么顶住所有人的目光走出去,更是难题。
云玺再次抿嘴,竟有些不好意思,“君上出门前吩咐了,夫人疲累,昨夜又睡得晚,任何人不得打扰,待您自己醒了再行侍奉。”她掀了纱帘进来,“夫人放心,君上走后殿中就我候着,没人进来。怕是睡乏了吧?热水已经备好,奴婢这便伺候您沐浴更衣。”
阮雪音眨了眨眼,“在哪儿沐浴更衣?”
云玺也眨了眨眼,“自然是这里。夫人应该——”她看一眼她露在外面莹白的脖颈、锁骨和肩头,全都烙了深深浅浅的粉痕,赶紧挪开目光,“应该得沐浴吧。”
的确。浑身黏腻,像刚从水里被捞起来。如此状态,也没法儿里三层外三层套好行头回折雪殿。
“嗯。这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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