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伯格恍然回过神来,放映在此间的正是巨石城的外城——那条从巨壁大门通往内城的主干道上!
一道道光影虚构的人,向他迎面走来。
他们肩并着肩,胳膊勾在一起,组成望不到尽头的洪流。他们义愤填膺,满腔怒火,齐声喊着什么,踏着散漫却坚定步伐走向了那群穿着外骨骼、动力装甲严阵以待的士兵。
他们仿佛看不见自己。
他们的视线越过了他,从他的胸膛穿过,如同锐利的匕首,直指他身后的那座内城。
斯伯格咽了口唾沫,茫然的瞳孔中忽然泛起一丝惊恐的波纹。
这当然不是因为那些朴素的愤怒,从始至终他都和他们站在一起,当然能感觉到那愤怒没有一丝一毫针对自己。
只有真正的胆小鬼才会害怕平凡人的怒火。
真正让斯伯格惊恐的是,他在那浩浩荡荡的人群中央,看见了躺在洁白布匹上的自己——虽然那张脸被血模糊了,但那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尸体!
我……
已经死了?
斯伯格愣愣地摸着自己的脸,试图从这虚幻的世界中找回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潮水般的声浪逐渐清晰。
人们的面孔越来越近。
他看见了一张张熟悉的脸,他记得他们的名字,虽然大多数人叫不出名字,但只要他喊一声工友,他们都会答应。
此刻,他们怒吼着。
‘开枪吧!’
‘懦夫们!’
‘直视我们的眼睛!’
视线从虚幻而真实的画面上挪开,斯伯格惊恐地看向了伊伯斯。
“……你们伪造了我的死?”
难怪他们不让自己去和工友们道别!
这些人伪造了自己的死亡!
可为什么?
伊伯斯忽然笑出了声来。
“哈哈哈,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儿?而且你说的‘你们’,具体指的是哪一位?是第一次见面的我?还是从未见过的那位大人?还是……某个素不相识的黑卡朋友?”
斯伯格的脸上写着茫然。
收起了笑声,伊伯斯轻声说道。
“你看见的画面并没有真的发生,这只是一种‘可能性’,由计算机推演出来的无数假设中的一种……当然了,它几乎就要发生了,可能只差1秒钟。”
“我姑且称其为,‘a结局’好了。”
斯伯格茫然地看着伊伯斯。
从开始,他就听不懂这家伙在说啥了。
“什么意思?”
对他的困惑并不意外,伊伯斯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
“你不是讲故事的吗?那就发挥一下你的天赋好了。如果我没有介入,x-16没有提前进入你的房间,你在与某个杀手的搏斗中死在了监狱中,而且是无比凄惨的死去——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那个杀手既想要你死,又想要你别死那么快,也难为那群蠢货能不约而同地找到这么扭曲的家伙。”
“再然后,愤怒的工人们看见了你扭曲的尸体,他们会占领监狱,把你高高的举起,整个聚居地的工人都成了工友……其实你们已经占领一大块地盘了,就比如监狱,那儿的监狱长根本不会抵抗你们,甚至沉默地会和你们站在一起。”
斯伯格的喉结动了动。
“然后呢?”
他想知道之后的事情。
“然后,就像以前发生过无数次的那样咯。”伊伯斯抬了抬下巴,无所谓地按下继续播放的按钮。
房间中的影像也随之继续动了。
在人群越过警戒线之后,民兵团的千夫长下令开枪,最勇敢的人走在最前面,也最先的死去,后面的人则开始逃跑,犹豫的人被夹在死人和胆小鬼的中间,无辜的人也开始倒下。
人群死伤无数,血染红了街道,孩子趴在父母的尸体上哭泣,却被当成年轻的工友抓走。那些胆小鬼们确实害怕了,他们宁可错杀一个,也不肯放过一个。毕竟仇恨的种子是看不见的,枪声一响就不可能停了。
贵族很快宣布工友会的非法,外城与内城的大门重重地落下,大批佣兵被动员——或者说被收买,组成搜捕队进入工业区抓捕工友会的成员。然而,工友这两字不会写在脸上,这可比热衷吃人的掠夺者难辨认多了,因此酿成了许许多多惨痛的悲剧。
一些没收钱的人也开始自发地加入搜捕队,用私刑报复昔日的仇人,或者干脆合法地抢劫财务,亦或者单纯地发泄被秩序压制的裕望。平日不被允许的一切,在此刻都被贵族们默许,因为比起几条恶犬,他们更害怕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
最先死去的人反而成了最幸运的,他们英勇而光荣地就义,逃跑的胆小鬼会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选一个痛快的死法。
到那时,活着才是真正的地狱……
当一切结束之后,外城的大门会再次开启,新的幸存者会涌进来,替代外城居民的位置,染血的街道早已被洗刷干净,内城的大门也会视情况重新开启,没有废土客会在意某个聚居地的过去,就像他们很少会考虑未来一样。
经过二三十年的沉寂之后,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毕竟废土上的大多数人,寿命也就二三十年,只有贵族大概能活的久一些,但通常也不会太久。
看完了a结局的后续,斯伯格嘴唇颤抖着。
他无法接受,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他更无法接受的是,这样的事情竟然已经重复轮回过了无数次。
从没有人告诉他会是这样!
他必须去阻止他们!
一定……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你很幸运,因为我的干预,你的工友们只是怀疑你死了。虽然那出血量绝对足以致死,但他们并没有看见你的尸体。”
“监狱长试着说服他们冷静下来,之前听你说故事的杀人犯嚷嚷着要和贵族老爷决一死战,但你的工友们对这俩人都不是很信任,毕竟他们有自己的立场。现在,你的大伙儿们还在争吵着要不要按下毁灭一切的按钮,彻彻底底地砸烂这个烂摊子。”
伊伯斯欣赏着他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忽然开口道。
“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杀手其实是联盟的管理者派来的。”
“绝不可能!”斯伯格毫不犹豫地回道,眼神无比的坚定,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炬一样。
没有否定他的判断,伊伯斯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嗯,在我们的推演中,这种概率并不是没有,他只需要花一点很小的代价就能解决掉巨石城这个‘麻烦’不是吗?其实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可能性。”
“根据我的观察,那个男人不是没耍过小聪明,但他并不擅长,他的长处其实是阳谋和决斗。按理来说,这位人物是不屑于用暗杀这种手段的,应该是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干扰了我们的‘概率’。”
斯伯格盯着他,认真说道。
“机器不是万能的,也许你们算那个什么概率的机器坏掉了。”
流水线偶尔也会卡住。
即便没有人故意破坏,机器也会自己时不时地坏一下。
伊伯斯忽然笑了笑。
“你说得对,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是存在的。而且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出手的不是那个楚光,而是其他人。毕竟巨石城并不是废土上唯一的幸存者聚居地,不是我吹牛,觊觎我们手中宝贝的人还是不少的。”
军团、企业、学院……甚至包括大裂谷自己。
所有战后重建委员会的旧成员们,之所以遵守某个古老的誓约,不是因为他们有着极高的道德水准,而是因为有一样东西为誓言背书,让它成为了真正的契约。
当然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东西的威慑力还有多少很难说,也许旧日的支配者们仅仅只是懒得搭理他们这些废土上讨生活的蟑螂,打心眼里不认为这些从历史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秩序”能干一番大事业……只不过这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
“我们推演了成千上万种可能性,不只是你看到的a结局,还有这个……姑且称之为b结局好了。”伊伯斯按下了遥控器,画面一转,两人站在了啤酒馆的门口。
时间似乎回到了月初,斯伯格刚被抓进去的时候。
斯伯格看着亚力克和肯特,带着卫兵向酒馆门口的大伙儿们走来,双方几乎刚一接触就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他们像燃烧的火药桶,每个人都是
两百个人气势汹汹地扑向了区区十几人的卫兵。
肯特被当场打死了,亚力克二话不说逃了,菲利斯开了枪……而斯伯格自己似乎又一次成了倒霉蛋,脑子被子弹炸开了花。
不过,这次伤亡被控制在了有限的范围内。
啤酒馆的枪声仅仅传过了几条街,工人们知道当天死了几个勇敢的小伙子,为他们的死感到难过,就连维佳也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但也仅此而已。
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死去,他们的死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后来豪斯先生在广播里说他们是暴徒,害死了一个叫肯特的忠诚的小伙儿,一些人慢慢地也开始这么认为起来。
巨石城成功地挺过了浮于表面的危机,掠夺者会吃人过冬,它也吃掉了一些人,只不过是用文明人的刀叉。死亡通知书被延后了一段时间,不过炸弹并未拆除,反而被埋的更深,埋的更多了。
下一次危机不知何时会来,但一定会比这次更猛烈,而且一定会来。
清算终将到来。
“这次……有什么区别吗?”斯伯格咽了口唾沫。
他说不上这算不算“好结局”。
自己死了。
最先团结起来的工友们牺牲了。
但因为他们的死,这座城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活了下来……至少那些无辜的人们不必死去。
这座聚居地并不是只有他们这些干着便宜活儿的老鼠人,繁华的街上也是有很多衣冠楚楚的绅士和柔情似水的姑娘的。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既没有黑卡,也没有欺压过任何人,甚至也受过生活的委屈,仅仅只是忍气吞声地在废土上某个不那么扭曲的聚居地里平凡的活着罢了。
斯伯格不爱那些无辜的人儿,毕竟他们也从未爱过自己。他愿意为管理者去死,那是因为他感觉那样其实也不错,但那些光鲜亮丽的家伙们还不配。
可如果要他去杀了他们,他也是做不到的。因为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理性的动物,时时刻刻都清醒着的反而才是少数。
“你也许不会相信,其实这条作为分枝的b结局,和你刚才看过的‘几乎变成现实的a结局’,只有一个小小的分歧。”
“……什么分歧?”
“你灵机一动的小聪明,它恰好也救了你自己。”
看着迷茫的斯伯格,伊伯斯微微一笑,用吟游诗人一般的腔调继续说道。
“喝醉酒的波尔解开了皮带,但没有羞辱史蒂芬和他的家人,而是掰了自己的黑卡,转过身去团结了那些被史蒂芬欺负过的人们。在b结局对应的‘可能性’中,你写下了截然不同的故事,你没有提到工友会,反而详细地描写了史蒂芬的妻子和女儿是如何堕入‘快乐’的深渊,史蒂芬是如何的痛苦且绝望……觉醒给波尔带来的不只是复仇的权力,还有姑娘们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