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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329节

“……学生识得了皇明大学院兵学院的一人,其名陆炳。蒙他引见,拜得武院中岳杨松为师,习练枪法……”

“陆炳?”杨一清失声说出口,然后神情复杂地看着张子麟。

唐顺之心头一动,眼睛虽然没看他们,但心里明白了什么:杨总参知道陆炳?那家伙,难道不简单?

此时,张子麟看向杨一清的眼神释放着一些信息:你明白了吧?栽培这小子,绝没错。没有陛下授意,陆松会随随便便让陆炳为他引见什么武院中岳为师?当初这家伙在国子监那篇文章,皇帝对这小子另眼相看可不是因为我夸了他。

就跟那个泉州俞大猷一样,简在帝心的有些名字,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王守仁开了口:“应德,以你之才,可愿这些时日多到我二人宅中切磋,悉心备考来年?”

唐顺之心头大震。

不用明说,他已经明白了会是什么。

今年都考完了,还考什么?

大明要开制科!

虽然不明白这三位重臣为什么要对他另眼相看,唐顺之也不是希望别人提携的人,但制科恰恰是一个让他觉得最能证明自己的舞台!

宋时,强如苏东坡,制科也只入第三等。

考状元易,考制科难!

“……学生求之不得。”

唐顺之感激他们不是专门为殿试之事想“运作”点什么、刻意提携他——唐顺之不需要。

但现在,他还是问了一句:“既是杨总参与王司马愿教学生,学生接下来,是不是该多研习经略、武艺?”

杨一清眼里欣赏之色更浓:“你看了新一期的《明报》?”

唐顺之点了点头,而后表情有点古怪:“莫不是想让小子去夺一夺那武进士?如此一来,小子还得去赶那武举乡试恩科……”

“不必。”杨一清摇了摇头,“你既已了然于心,好生准备来年便是。你不以为不美,我们便放心了。”

“……学生只是兴趣颇广,确实不曾想过以武建功。”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就是这么高效率,唐顺之已经明白,这三个人一起见他,是为了文臣们这个集体在将来皇帝已经显露出重武之意的情况下,想要有持续能够牵住武将暴走缰绳的人。

这样的人物,必须在军务上有足够的实力和威望。

杨一清、王守仁……这些老一辈“儒将”终将老去。下一代当中,难道这军务总参之位将渐渐只能由武将来担任?

张子麟凛然告诫他:“今日我等为君解忧不避嫌,故而邀你前来。应德,今后风云激荡,天下功业处处可觅。陛下雄才伟略,以应宁公为总参,你当慎思其要。于忠武公,那可是陛下力主在先,才入了太庙的。”

唐顺之接收了一个了不得的新信息,原来于谦配享太庙,最开始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而非严嵩的功劳。

熟读史册的他,自然明白历朝历代为什么要以文制武。陛下既有开疆拓土的雄心,又需要顾虑武将在这个过程里的做大。现在文臣之中既有了宰相,也不能被动地等皇帝用军权约束文臣过甚。

各方,都需要一个人作为调和。此人,最好是文臣出身,却又能让武将们信服、为他们说话,同时完美地履行着帮文臣约束住武将的使命、又帮皇帝约束住将来可能势大的宰相。

唐顺之并不理解:为什么是他?

如今朝堂之上,难道没有更加让他们认可的人。

“……学生斗胆,恐难当大任。”

听了唐顺之的话,张子麟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应德不必妄自菲薄。你可知,陛下今日点名,让礼部先阅完你的答卷,尽速呈送入宫?那时务策中论湖广平叛,陛下想看看你的见解。”

“……学生……实在惶恐。”仍旧是“新嫩”的唐顺之有点受到惊吓。

意思他懂了,因为他是皇帝留意的人,所以已经满足了会受到皇帝欣赏、信重的条件,能够成为将来这个人的有力备选。

可他觉得自己还不配啊,毕竟这么年轻,无一建树。

王守仁也叹道:“虽然不该这么说……但陛下另眼相看之人,确实个个不凡。应德,你想想张督台、严督台。”

张孚敬和严嵩,一遇新君就一飞冲天,而后又展露出非凡的才干。

唐顺之一时呆了:我这么牛批?

第299章 大明新力量

养心殿里,朱厚熜确实正看着唐顺之的答卷。

有了特别关照,唐顺之的答卷自然是第一批被誊抄完的,然后第一批被送到了同考官那边阅完卷评完分,而后才送入宫中。

这其中透露了很多的有意思。

首先杨慎知道皇帝留心这个唐顺之,但并没有让更多人知道,只是杨慎清楚这件事。其他人虽然在第一批答卷里就评完了分,但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来历如何。所以,他们是先给出了分,不影响唐顺之的会试排名,这才被呈入宫中。

其次,杨慎也清楚了:皇帝这样安排,就根本无所谓唐顺之的成绩如何。即便评分不高落地了又怎样?应试举子多少?简在帝心的又有几个?会试在陛下心目当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最后,陛下着重要看的,只是第三场考时务策的答卷。皇帝对于时务更加偏重,杨慎更加明确了。

回想这四年多来的广东得失,杨慎一时有些恍惚:实务与学问,确实相去甚远。但陛下为什么一方面能如此重视实务,一方面却又写得出那《临江仙》?

今科会试,一共五道时务策题。

湖广平叛一道,屯门海战一道,黄淮水患一道,宝钞之弊一道,科则之弊一道。

科举考题,比大多数人以为的,其实要更贴近实际一些——都是当下皇帝和朝廷关注的重点。

朱厚熜关注唐顺之,自然是因为他的名头。

在嘉靖一朝的名臣之中,唐顺之留下的名声并不算大,毕竟同时代有太多牛人。

但唐顺之这个名字因为那个历史迷老友的絮絮叨叨,还是深刻地留在了朱厚熜的脑子里。

其他的不必讲,文武双全,戚继光的老师,这就够了。

戚继光已经出生了。戚景通此生官运变化,接替马澄担任山东都司都指挥使后,他终于生下了自己的儿子,也命名为继光。

爹还是那个爹,就不知道对他的教育会不会跑偏,会不会有另外的变化。

但徒弟也许会变得不一样,师父却已经是个成年人。

唐顺之有水平!

朱厚熜看完了他在这会试上的答卷,掩卷轻叹。

在这份答卷上,唐顺之重点表达了对厂卫作用的赞赏,提出了“定庙谋”、“实军伍”、“精教练”、“足兵饷”、“清屯种”、“鼓军气”、“公赏罚”、“散贼党”、“严城守”、“降宣谕”、“用间谍”等十个原则。同时,也大胆地提了出来皇帝既有意令诸王“无旨不得离京”,则之前封睿王就藩衡州确实有做饵之嫌,“庙谋”这个环节,有待商榷。

算得上直接批评皇帝的决断了。

而屯门海战、黄淮水患、宝钞之弊、科则之弊,唐顺之也都一一给出了见解,显示出他并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普通举子。

今年考纲虽然没变,但这时务策五道一涉政治军务、一涉海战和外交、一涉地理民生、一涉经济、一涉赋税,对考生知识面的要求仍旧是很高的。

唐顺之交出了水准之上的答卷。

现在朱厚熜掩卷轻叹后,也只是因为确认了唐顺之确实有两把刷子之后的欣喜。

他自己把现在的重心放在了思想、军事和技术上,不代表他忽视其他的方面,尤其是忽视对各种方面都影响最大的人事方面。

继杨廷和、费宏、王琼、严嵩、张孚敬等这一辈人之后,大明的新力量该准备登场了。

唐顺之,应该是发光发热的,而不应该因为党争和其他原因蹉跎一生。

但不急,还有殿试。

会试既毕,朱厚熜要准备殿试的考题了。

殿试只会有一道题。往常,是由内阁大学士等人拟定数道,由天子选定一道。

到现在,皇帝既在学问上已经“建树非凡”,又写出了《临江仙》这等绝妙好词,费宏这个宰相也暂时“知足”,殿试题便由皇帝“劳神”了。

不同于正德十六年的“问何以富国”和嘉靖二年的“论变法利弊”,今年,朱厚熜拟了很具体的一个题目,也是他要长期关注的一个问题。

【其一:大明旧制,依鱼鳞册、黄册,以本色、折色定额田赋,以均瑶、力差、银差、杂泛等法征发职役,并盐课、铁课、茶课等住诸课及市税、关税、舶税等诸税以充盈岁入。官田、优免、折银,此赋税徭役三大患。】

【其二:凡钱粮军储等项,洪武、宣德间,应本色者征本色,应折色者征钱钞。顷来凡遇征输,动辄征收银两。每岁编收银,或独名或朋名,有倾销、滴补之苦;收时,有秤兑、火耗、常例之苦;解送,有折耗、等候之苦。每收银一千两,费银五十乃至百两。】

【其三:民间有议:今大小官吏,案牍纷繁,十倍于古,延幕办公。纸笔饭食之类,百无一有,束手缚足,圣贤莫措,势不得不内部取之外省,大吏取之州县,滴滴归源,仍属取之于民。又言曰:近代之贪吏,倍害也,甚于唐宋之时。所以然者,钱重而难运,银轻而易变。难运,则少取之而以为多;易责,则多取之而犹以为少。非唐宋之吏多廉,今之吏贪也,势使之然也。然银之通,钱之滞,吏之宝,民之贼也。】

【试论其一:赋税折银之利弊。】

【其二:行银于贪腐防治之利弊。】

【其三:大明钱法利弊。】

策题送到了文华殿,其余六个国务大臣不由得都看了一眼费宏。

之前刚商议了钞法,陛下就问以钱法,箭头还隐隐指向吏治——这个大明宰相不好做啊。

费宏也在看,半晌之后只说道:“倾销、滴补、秤兑、火耗、常例、折耗、等候……只看这些词,陛下对于地方在折银征收上所玩的手段知之甚详。虽有‘圣贤莫措’等体谅之语,然我等惶恐,不能上解君忧啊。”

国务大臣们虽然是大明文臣最顶端的数人之一了,此刻也不由得愁眉苦脸。

要知道,大明如今的财计还能延续,就是通过在“折银”这个环节玩的不对等而支撑。民间一石粮折银三四钱的,征收时的比例也许便折银八九钱甚至一两。再到地方,加上火耗、常例等等,也许便折银二两甚至三两。

朝廷财计已经基本上是算银两,地方上仍旧算粮石。这中间的差额,便是维持朝廷财计仍可维持的诀窍。

如今,皇帝却把这些问题曝于殿试。这并非是觉得朝廷重臣们不能干,而是大家确实给不出更好的办法。

这里面牵涉到了赋税制度,牵涉到了吏治,牵涉到转运和大明军务、民政开支的方向。

于是有一人便说道:“这殿试策题……太难了些吧?”

这不是“何以富国”或“变法利弊”这等可以泛泛而谈的题目。

看看题目本身给的三个材料,其中信息量之大,对实务不甚了了的贡士甚至根本不知道指代的是什么行为。

而其后三问,既有具体政策利弊,又有吏治这等问题,更有钱法这等国策方面的宏观问题。

传递出去的导向,也会让贡士们慎之又慎:如今正在行新法,朝廷这是在选拔志同道合之士,还是遇到了难题要广泛问计?

若已有定论,下笔就得慎之又慎了。若还没有定论,也通过殿试告诉了天下,朝廷有意在钱法方面也做做文章。

费宏倒是看得很透:“诸位,我等皆知,若钱法无有善策,新法功亏一篑。科则统一、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银,错非陛下决意推行,我等为人臣者断难办完这三事。此三法损士绅之利、难百姓银荒,故有采买法缓百姓徭役之苦、商法免士绅之忧、税法缓财计之难。然大肆行银之后,若仍私铸成风、流通不便,则弊病倍之。”

重申了目前的问题,费宏说道:“会试正榜五百,一甲取二十四,难些更好。于这钱法,陛下也好,我等也罢,六部九卿、参策及三品以上,皆无妥善妙策。以之问贡士,并无不妥。若果有高见,亦是大明之幸、我等之幸。况且,只问利弊,并不让天下人以为废钞在即。”

“……聪明人不少啊。”户部尚书出身的杨潭苦笑。

重要的是信号。

陛下和朝廷既然在忧心钱法了,作为钱法当中最明显的钞法,聪明人岂能不懂得?

“故而也有利于收钞。”费宏凛然道,“我倒以为,殿试之后,这策题可刊于《明报》,另刊载一甲之中颇有见地之文章,再鼓励天下士绅广议之。诸位莫忘了,宝钞,是已经定下来的,旧钞需废。那银币之法后,再以银币得信于天下之机造印新钞,可解缺银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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