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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165节

金举人,银进士,君知否?

君上实知!

“党争”数月,牵连了一个在野举人吗?

没有。

现在张孚敬送来了一个“清清白白”、只犯了一条罪过的举人。

陛下亲手宰了他!

严嵩看了看杨廷和、费宏他们,两人凝重无比的神色并不显突兀。

天子当殿亲手杀人带来的震撼让每一个朝参官都是这样的神色。

但参策们熟知的皇帝不是这样的。

他总是随和、坦诚、宽仁、持重,有着对大明异样纯粹的少年热血。

梁储、王琼、陈金、魏彬、郭勋、张鹤龄……哪一个牵涉到的罪恶不比郑存忠大?陛下都没杀。

如今度过了几个月氛围非常融洽的老年理论研讨班的参策们,突然直面这一幕。

皇帝重新回到了御座上,奉天殿内外的第一个反应是齐齐下跪。

朱厚熜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惧意。

不论过去展示了怎么样的才智、手腕或性情,他们眼里都不曾有这种自然而然的惧意。

那一刀,就仿佛成人礼一般。

至此,朝堂上的政治动物们会彻底忘记他的年龄。

不是暴怒中杀的人,是很平静、很有目的地杀了人。

“都起来吧。”

皇帝开了口,礼官高喊,殿内外众人站了起来。

地上已经洗干净了,这里没了犯人。

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谁也不清楚皇帝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奉天殿外站在阳光里的很多官员觉得身体发寒,双腿打颤。

“天下官绅,有多少像这个郑存忠一样?”朱厚熜开口了。

“陛下,逆贼口出狂言,已是私欲遮天,有家而无国。此等狂悖之徒天下少有,宜将其不忠不臣之罪广布天下,夷其三族警示诸省!”

费宏率先回答,听得很多人暗暗点头:就这样定性!狂的没边了!怎么敢暗示流水的皇朝铁打的世家这种话呢?

我们真没那么大的胆子!

“不,朕问的是,天下官绅,有多少像这个郑存忠一样犯了逃避赋役之罪。”

费宏一颗心直往下沉:要来真的了。

杨廷和处于眩晕之中。

到底谁演了谁?

杨慎那一莽让他必须演党魁,皇帝这一刀断了他演回好人的可能。

所以皇帝也是先让他们演着,让他们把口号喊得震天响而不再能有退路吗?

这回,皇帝已经表明了坚决斗下去的决心,再不可能有侥幸。

杨廷和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圣人教诲两千年,科举取士近千年,如今区区举子都敢如此口出狂言!似他这般狂悖者确实少,有他这样狂悖之心者呢?费子充,陛下之问,你为何不敢答!”

这场戏,只能演完一生了。所幸费宏编下这剧本时,也并非只指望皇帝将来会知难而退、主动调和。

演下去,参策们的将来至少多一层保障。

于是堂堂内阁首辅跪下来羞愧地说道:“臣所得赐田,臣家中所置田地,臣家中人丁,官吏皆未主动催交赋役!臣犹如此,天下可知!”

然后他抬起头断然说道:“自古变法,必须君臣齐心!若陛下决心已定,臣必主动申缴!新法刻不容缓,赋役旧制一定要更易!”

朱厚熜问费宏:“费阁老,以你之见呢?”

费宏也跪了下来哽咽道:“陛下,老臣惭愧!若陛下只求富国,则天下官绅实有罪。然治国之道,非是仅仅富国一面啊!尊卑有序,礼制才是根本!陛下御极一年又四月,权奸便大谈变法动摇社稷根基,居心何在?陛下,江山之稳为重,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为重!陛下何不徐徐图之,以待将来?”

杨廷和怒叱:“广东已然出了这等逆贼,费子充诬老夫是权奸,难道要予天下逆贼休养生息之机?天下读书人已将圣人教诲忘了多少,你心中无愧吗?犬子不忍徭役之苦尽数落于百姓头上,广州士绅便已称他杨不修!是谁身不修?是谁心不正?你费家是不是田地太多,故而罔顾天下实情?”

人身攻击之中,费宏只是连连哭告:“陛下,免赋免丁之策,严令命官不得逾越即可。新法诸策尚未议定,广东已经是操切了,杨廷和鼓吹新法,又有什么周全良策明呈陛下?老臣一片忠心只为大明社稷稳固,陛下明鉴啊!”

随着皇帝“盛怒”之中手刃了郑存忠,朝廷的风向似乎定了下来,费宏只能承认事实的存在,只能以动荡之危劝谏皇帝。

而他也已经接受了,赋役的改动可以指向在任命官。

朱厚熜发出了失望至极的叹息:“一场飓风,就吹出了大明满目疮痍。百余年开科取士,读书人篇篇文章都是忠君爱民。功名加身,圣贤教诲就抛到了脑后,肯做清廉忠臣者几人?有家而无国,视百姓若奴仆,尊君父而谋其产,稍加训诫便如仇雠。人欲如此,天理何在?”

就如同那次杨慎之事传入御书房,皇帝的话听得其他朝参官心头震怖。

陛下……似乎道心崩了。对儒门的认可,在动摇。

杨廷和很想开口为自己多叠一层保护光环,但他知道现在自己是真的需要“盟友”来一同承担火力了。

严嵩这才出列跪下,大礼叩拜:“臣严嵩斗胆叩请陛下再开殊恩,迎于忠武公配享太庙,以为天下官员与读书人之表率!忠君爱民者,天下必不在少数!正本清源,当在此时!”

一模一样的反应,只是人数更多,许多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严嵩。

而张子麟也出列加入队伍:“臣张子麟斗胆叩请陛下令礼部议景帝庙号谥号!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景帝虽藩王继统,于大明社稷实有不世之功!陛下有富国之志,爱民如子,如今天下私欲横流,陛下欲再造大明,臣等必尽心竭力!”

王琼则换了句台词:“天下官绅若是非不分、忘了圣人教诲,当革其功名令其再考!臣王琼附议,请陛下开此先例,天下有志之士必云集而来,同佐陛下开创盛世。”

新党帝党合流,费宏仿佛形单影只。

这出戏,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再不会退缩了。

他真的不怕这困难。

于是费宏也要表达着他最后的一份忠心,磕了头之后哭谏:“老臣斗胆直谏!新法诸策未定,陛下万不能操切行之。推行下去,官员贪功,胥吏害民,熙宁旧事陛下一定要引以为戒啊!”

说罢又直起身怒视杨廷和他们:“乱国之请!贪功之辈!邀名奸贼!杨廷和,你处心积虑,参策尽为党羽,真是为了佐陛下开创盛世?你有何妙法可令天下行新法而不乱?含糊其辞一年有余,莫非到头来就只是市舶改制、命官申缴?就这两条,你也妄图配享太庙?”

矛盾更加激化,严嵩、张子麟、王琼等人仿佛都变成了杨廷和想要推开太庙之门的帮凶。

新法搞得天下惶然,确实至今为止也只是先清丈了土地之后,于广东行了一条市舶改制,然后便是杨廷和今天坚决表态的官员申缴赋役。

当年王安石好歹还清楚明白的有《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设了制置三司条例司统筹财政,有均输法,有青苗法,有后来的募役法、保甲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免行法……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沉声应答:“自然有!陛下,国策会议上商议一年余,是诸参策渐渐齐心,方有如今同佐陛下变法再造大明之势。费子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不屑与之计较!今既问起,臣便直陈新法总纲及诸新法。”

他站起来之后面向群臣侃侃而谈:“其总纲曰:赋役分离,科则统一,贫富共担。诸办采买,农商并举,抽分定例。税察常设,财账预决,率属朝廷。修明律例,厘清俸禄,官吏遵行。”

“其法共三步。先是由广东试行,凡经三年视其成效,修改完善之。再定诸法,各省设立新衙,铨选官吏,布告天下,凡三年于广东历练之。后推行天下,巡查天下督行实察之,赏罚皆遵新例。”

“其有账法、预算决算法、采办法、库法、税法、商法、考成法、官吏待遇法、大明律例凡九法,臣请诸位参策一一宣读其要旨。”

这一连串的话说完,他从袖中拿出了厚厚一本奏疏,厚着脸皮举起来:“臣等之共商所得,尽在于此《大明富国财计诸法疏》,呈请陛下御览!”

于是接下来变成了新党及帝党数参策以众人数月商议成果为己功、宣之于众的场面。

皇帝接纳了费宏的劝谏,他必须留有余地。

朱厚熜也不需要这很多创意出自于他的声名,他只要这些事情能落到实处。

御座之上,皇帝低头看着奏疏。

奉天殿内,参策慷慨阐述新法。

户部尚书讲解《账法》,群臣受到了来自复式记账法的小小震撼。

吏部尚书讲解《考成法》,国策会议每年、每三年都定策,随后又将拆解安排到各部、各省,官员们从此将有一些可量化与可考察的年度任务。

礼部尚书讲解《官吏待遇法》,这个大家有点喜闻乐见,因为底层官员的俸禄提高了一些,而且将来会统一折银。而各个官衙也规定了一些由财政统一承担的待遇,比如过去需要由官员自己承担的一些吏员开支及出行、招待开支。

刑部尚书李充嗣讲解《大明律例》,这一点只是说了要在将来数年内修订好大明律和问刑条例,统为明文律例,此后刑罚分明。最显著的变化将是把原先的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改成了死、牢、银三种。其中的牢,又包含了役,坐牢期间会有劳动。具体的方略,会在后面细化。而赎刑的原则,也会改成重罪不全赎。

最主要的是《预算决算法》、《税法》、《采办法》、《商法》,这些都是决定能不能来钱的。

《预算决算法》涉及到从户部到各布政使司、都司、卫所的财政支出管理,最为显著的一个变化将是户部各清吏司入各省,各府县户房也都将由户部直管下去,虽然平常的直管只涉及到财账层面的税入、支出。

《税法》则涉及到田赋、商税、盐课等,收税等会由户部及地方官负责,但以后都察院会在各省常设巡察院,监督各种税的征收,同样只对朝廷负责。

《采办法》除了宫中及朝廷所需的岁办也会行采买之外,最重要的不同将是地方把科则统一后直接征银,而这些钱会按照田土的“田面权”也就是耕种或佃租的面积、人丁数额来征税。官绅优免仍照旧例,但超出部分必须申缴。地方有了这些银子,地方所需不论是实物还是劳务都进行采买。

重头戏就是《商法》。官府有这么多的采买需求,老百姓除了交田赋粮食,其他产出也将需要多多卖成银钱。前面的预决算、税、采办等都是变相减小了地方官府的职权,但商法给了他们一个新的职权,那就是所有商号的登记许可及账法统一管理。

很重要的一条是,宗亲勋戚以皇明记行商,朝廷也会筹备一些在盐、矿、铁、漕运、等领域的商行,在任官员及子孙不能行商。

暗地里的变通之法自然有很多,但与此同时被杨廷和申明的则是商法对税法的重要性,还有行商在违反《大明律例》之后的惩治之严:这是将来支撑更大财政开始的流动岁入根基,逃税的、贪腐的,都将重判。

“陛下!诸法如何一一分先后于广东施行,臣等还要再商议。但有一条,朝廷所设诸商行自当遵行律例,然勋戚之罪旧例由陛下圣裁,臣请陛下若准此法,则予三司定刑之权。”

这一场表演下来,许多人看着杨廷和的目光变了。

这厮不是在演戏,他是来真的,主意都打到勋戚头上了,而且也打到了天下全体官绅富户头上。

如今天下行商,谁后面没个背景?许多商号虽然没有明说,但哪个没有谁谁谁的暗股?

开了此例,杨廷和自绝于勋戚、自绝于天下官绅。

如果皇帝准了,那么新党真是权倾朝野,恐怕不得不用严酷手段去推行,而且维持稳定了。

杨廷和岂能不为他自己的小命着想?

费宏还在苦苦劝告:“陛下!杨廷和诸法,过异于现例。商人狡诈,如何能鼓励之?朝廷与民争利,诸多采买终将出自朝廷、收归朝廷。此账法虽新,左右勾连,又如何能阻人贪墨国帑?账法之外,尽为乱法,恐岁入未增之时,朝廷支用已竭。再有边患天灾,莫非又搜刮民财?科则统一折银,百姓卖粮,商户囤积乱市又如何?”

朱厚熜沉默许久放下了奏疏看着杨廷和他们:“不意卿等已商议出诸多新法,虽然称不上周全无漏,但已经很用心。”

朝参官们明显看到费宏身躯微颤,萧索至极。

“广东情弊历历在目,天下官绅有家无国。朕既登基为帝,若不能再造大明,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朱厚熜平静的神色终于褪去,让群臣看到他的愤怒与不甘,“三年不够,那便五年!朕非愚钝之君,新法行不行,自当观其成效而决定行止。杨廷和!”

“臣在!”

“朕命你领办广东新法试行诸事,所请奏之勋戚犯法事,三法司可先定刑,再呈禀朕裁决。晓谕天下,嘉靖五年以前,其余诸省静观其效。若有人遥施巧力阴阻之,查明实据者视同谋反!”

“……臣领命,必不负陛下信重!”

“费宏!”

“臣在!”

“朕意既决,朝廷不可再争执不休。朕命你总督四川,仍为国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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