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了闭眼睛,很快又睁开,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个残酷的事实说出口:“鸣雪要找的,应当是我,去魔域的应当是我,入魔的也应当是我……阿婴,我……”
他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只能望着荼婴,像个等待被判刑的罪徒。
荼婴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明白荼兆说了什么,声音低微地问:“是你?”
荼兆颤抖着,咬着牙点头:“是我,从头到尾,都应当是我。”
荼婴眼里一瞬间像是有薄薄的水光一闪而逝,他低下了头,吸了两口气,然后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那……那也挺好的,你以前被预言欺负成那个样子的时候,我就无数次想过,如果我能代替你就好了,现在……现在我可算是能为你做点什么了。”
他尽力压下嗓音里的哽咽,伸手轻轻抱住了自己双生的兄长:“你已经吃了很多苦,往后……往后让我保护你吧,哥哥。”
荼兆没有说话,他的下巴压在荼婴肩头,荼婴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栗,有压抑而哀恸的抽噎从荼兆喉咙里崩裂出来,他痛苦的好像要活活掐死自己,在极致的悔恨里,连悲伤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们不应该经历这些的……我会杀了他。”荼婴抱着荼兆,前所未有的恨意将他淹没了,他的兄长死死地环抱住他,好像是要给荼婴以支撑,又像是在寻求荼婴的支撑。
荼婴走神了似的自言自语着,不知道在说谁:“我一定会杀了他,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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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桂宴声名在外,但和多数武会一样,走的还是抽签打擂台的形式,抽签当天昆仑解剑山脚下人山人海,各派弟子吵吵嚷嚷着谈论着一些折桂榜上必定会有的新秀的名字,同时谈论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八卦消息。
整个修真界大宗门弟子齐聚一堂的机会可不多,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他们才能尽情地互相交换着大能们的消息,而其中又以太素剑宗的弟子们最受欢迎——谁叫他们有个天下第一的明霄剑主,人家还是修真界知名的“最想与之双修”的人物排行榜首名,连续夺冠数千年没下来过的那种。
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这个榜单是面向全修真界的,男女修皆能参与投票。
于是很快地,“明霄剑主收徒”一事就如长了翅膀一样迅速扩散开来,两个时辰后,荼兆的姓名年纪也被传了出来,等到了抽签结束,甚至已经有人知道了荼兆还有个双生弟弟。
等荼兆想起来抽签这回事,已经到了日暮西山的时候,他带着荼婴乘灵鹤飞向解剑山,山下的擂台和各种禁制加了一层又一层,负责抽签的长老见荼兆过来,立刻笑了起来:“老夫还当你不来了,正想着要不要问问宗主,替你留一个签号呢。”
原本喧闹的弟子们有一瞬间安静了下去,随即说话声音又欲盖弥彰地大了起来,荼兆感知到不少人将视线明里暗里地投在他身上。
荼兆神情不变,身体已经警惕地绷紧了,他并不在意别人是不是在看他,但是现在荼婴在他身边,他怕荼婴入魔的事实被发现,要是出了纰漏……
荼婴反倒比他更轻松自如,虽然仇视鸣雪,不过他对于鸣雪的实力还是有大概的了解的,那个男人布下的禁制要是这么容易被看破,那也不至于让修真界困扰这么多年了。
荼婴仗着自己这会儿长得和荼兆不一样,兴致勃勃地开始打量四周,荼兆随手抽了一根签子,草草看了一眼就交给长老登记,拉着那荼婴匆匆离开。
他们还没走出多远,分散在各处的弟子们就如闻着了蜜糖的蚂蚁一样,一窝蜂涌到了那位长老面前,急切地询问起来:“那是明霄仙尊的弟子?他抽了多少号?”
“他就是荼兆?他抽到了谁?”
七嘴八舌的问话让长老不得不举高了手里的签子,有胆子大的太素剑宗弟子已经忍不住伸长脖子去偷看签文了。
“吵什么!”长老提高了声音压下这群叽叽喳喳的弟子们,威严地扫视一圈,然后清了清嗓子,“三日后第三场,对阵天刀门高隐贤。”
“天刀门!天刀门高隐贤!”
“是对天刀门的签!”
马上有人喊了起来,一群人又呼啦啦地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开始翘首期盼三日后明霄剑主弟子的首秀。
那可是明霄剑主的弟子!
他会不会是下一位天下第一,会不会是下一个万剑之主?
无论是见证一位未来的大能崛起,还是挖掘出明霄剑主的弟子名不副实的真相,都是值得吹嘘的事情,他们兴奋得活像是自己就是荼兆或是高隐贤,将要随着这一场擂台扬名天下。
也有人想起和荼兆一起过来的荼婴:“和荼兆一同过来的那个人是谁,你们有认识的吗?似乎不是太素剑宗的弟子。”
“谁知道。”旁人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心思依旧牵挂在三日后的擂台上。
荼兆带着荼婴回了自己的院子,白天人多眼杂,有许多事情不方便问,比如荼婴现今的状况,他怎么能进太素剑宗的,还有他所修炼的魔功……
但是他没能问出什么来,荼婴只是朝他笑,轻描淡写地将这些事情一带而过,什么都没有说,倒是说了很多与魔域相关的事。
他不说,荼兆也不再问,他绝不信荼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且不说昆仑山太素剑宗的防御之严密不是荼婴能独自突破的,单说为荼婴设下混淆术法的那一手,就绝不可能是修为尚且低微的荼婴能做到的。
那个人是谁?
他是不是威胁了阿婴不许泄露他的行踪?
若是如此,那将阿婴拘在身旁不是更加安全?任由他在太素剑宗随意行走,这种行为简直可以说是自大狂妄了。
——自大狂妄,嚣张肆意。
这种行事风格,再加上荼婴现今在魔域的身份,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那个人混进太素剑宗里来了?
他来干什么的?师尊知不知道这事?
荼兆掩下心中的惊骇,和荼婴又闲话了大半个时辰,见荼婴露出了疲态,立即将他推进了卧房。
见雕花木门缓缓合拢,荼兆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转身向着明霄的太虚宫走去。
太虚宫名为宫,不过是建的稍微大了一些而已,历任宗主都没什么享乐的爱好,有一间打坐的静室就足以让他们感到快乐了,明霄也很好地继承了这点,除了用作摆设的寝居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室里,寝居不过是用于偶尔休憩。
太虚宫大部分建筑都空空荡荡,巡夜的弟子也不会走进来,荼兆习惯性地先到了静室,却意外地发现静室里并没有人。
一贯只关注修行心无外物的师尊今天怎么不在静室?荼兆有些疑惑,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转身走向明霄的寝居。
今夜月色清透,朦胧浅淡的光线透过门窗上蒙着的纱照出来,在地面上透出规则的方块形状,荼兆皱起了眉。
那种微微摇曳的光线显然不是专用于照明的夜明珠的光,而更像是用普通的蜡烛点起的,但是荼兆很清楚,明霄作为太素剑宗宗主,随身携带的都是上品灵石明珠,居所置放着的也都是珍宝,那些恶用于照明的夜明珠更是随处可得,相反,普通的蜡烛反倒是不太可能见到。
为什么师尊会忽然点起了蜡烛?
荼兆在门口站的或许有些久,木门被拉开,站在门后的明霄剑主长发披散,肩头搭着一件素白的外袍,静静地看着他:“怎么这么晚过来?”
荼兆将方才心里想的事情放到一边,规规矩矩地行礼:“师尊,有一件事……”
他的话没有说完,明霄微微挑起了眉头,抬起手拦下他的话,简单地说:“过来说。”
白衣曳地的仙尊出来,反手阖上门,在门被阖上的瞬间,带起的气流将一种很奇妙的浅香刮进了荼兆的鼻腔,荼兆闻了两下,隐隐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明霄转过身,朝荼兆抬了抬下巴点了个方向,和他走到庭院中。
荼兆的脑子被那种香气给占据了一瞬,一时间忘记了去想为什么师尊要带他走出来,抿着嘴想了片刻,沙哑着嗓子道:“师尊,我的弟弟阿婴……今日来寻我了。”
这句话的信息量足够的大,明霄极快地看了荼兆一眼:“我明白了,你这几天都和他待在一起吧,其他的不用管了。”
明明明霄什么具体的都没有说,但是荼兆已经安心下来:“是,多谢师尊。”
明霄微微蹙了蹙眉,有些苦恼似的看着他:“你……”
荼兆不明所以地抬头:“师尊有什么吩咐?”
明霄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用了最耿直的表述方式:“你不必这么客气,你是我的弟子,也是太素剑宗未来的宗主,若有要事寻我,可以更……理直气壮一点。”
他好像是费了点心思才想到这个形容词,表情里有点真切的苦恼,好像是个不懂得交际的孩子在发愁如何与新朋友打好关系。
荼兆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自家师尊的意思,心里尚未来得及升起什么感触,脸上的笑容已经不由自主地拉开来:“荼兆知道了。”
明霄“唔”了一声,将手在他肩上轻轻一点:“回去睡吧。”
灵力一触即放,荼兆再次睁眼时,已经是在自己的院子里了。
他想了想师尊方才对他说的话,微微笑了笑,一扫心中的抑郁,步伐轻快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然而在经过院子中的石桌时,他的脚步开始迟疑了起来。
他好像想起来那股香气是什么了。
前几日山下弟子采买时,有将一些其他宗门进贡来的珍宝送到主峰来,里面有一种白角烛,是用海中妖兽白角鱼的角熬制的,那个弟子跟他说过,这种蜡烛有一种奇特的功效,就是在一定范围内将高浓度的灵力降下来,一般是用来保护凡人的,毕竟高浓度的灵力对凡人而言,侵蚀性也是足够的可怕。
这东西对修者们却是没什么用,修炼的时候恨不得身边都是灵力才好,哪有嫌弃灵力过多的?
荼兆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他想起来方才师尊种种奇怪的举止,有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轰鸣而来。
刚才……师尊的寝居里,是不是有人?
白角烛对凡人有效,对魔族,是不是也有效?
太素剑宗主峰之下有灵脉埋藏,锋锐灵气对修者而言是大补灵药,对魔族而言是不是刮骨钢刀?阿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不适,是为他下术法的人替他考虑到了这一点吧,那明霄又是在为谁考虑呢?
荼兆霍然回头,死死盯着太虚宫的方向,那里,有谁?
第44章 双生(十八)
折桂宴只是小辈们切磋交流的场合, 成名已久的大能们不可能自降身价上场,甚至为了减轻给小辈们的压力,除却同龄人们,连旁观的长者都不多。
明霄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坐在静室里, 隔着水镜看着解剑山下的热闹场景, 一身玄色衣袍的魔尊则靠在他肩头,闭着眼睛仿佛在熟睡。
这个场景若是被旁人看见, 足以让人惊愕到恨不能抠出自己的眼珠子。
白衣的仙尊正襟危坐,乌发束在冠冕内, 神情冷静地看着面前水镜中的画面, 而衣冠散乱落拓不羁的黑衣男人懒洋洋地靠着他, 肌肉线条有力的长腿一直一曲, 一贯矜贵暴戾的脸上出奇地展现出了一种堪称温柔平和的安谧, 好像沉入了某个美妙的梦境里。
如果他们的身份不是应当站立在对立面不死不休的仙尊魔尊的话, 这个画面应该算得上是唯美。
明霄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事实上, 为了想个办法安置鸣雪这个化身,他昨天晚上琢磨了好久,没有天道神识操纵的化身和大型人偶也没什么区别, 甚至连基本的防御能力都没有。
昆仑山上凝聚着浓厚的灵力, 明霄居住的白玉京更是有着属于剑修的锋锐灵力,鸣雪若是有自主行动能力,那么这点灵力对他当然没有影响, 但是失去神识后的鸣雪连护体真气都放不出来,几乎是任凭灵力往他身体里涌。
明霄为了保存鸣雪这具化身,只好翻找出了弟子们送来的白角烛,刚点上没多久,荼兆就来敲门了,差点把明霄吓了一跳。
水镜里的少年少女们都有着意气风发的蓬勃气质,明霄用手指拨了两下,找到了低调地站在角落里的荼兆和荼婴,这对兄弟正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明霄调整了一下鸣雪的姿势,大袖覆云一样拢住鸣雪的上半身,将下巴压在他头顶,开始观赏起水镜里弟子们的比试来。
在实力强横的大能们眼里,这些后起之秀的比试并不具有横山移海的力量,且弱的轻轻松松就能被碾压,但是他们能从这些孩子身上看到无限的可能性,那种如青松翠柏一样昂扬着的劲头,他们将是修真界下一代的中流砥柱,看着这些孩子,就仿佛能看见灿烂光明的未来。
擂台上的弟子们察觉不到,但是明霄能很轻易地发现,和他一样在关注着这个现场的人,要比看上去在场的人数多得多了,而这个数目,在第三天的时候,暴涨到了一个顶点——似乎整个修真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方小小擂台上。
明霄大概能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因为下面即将上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弟子荼兆。
荼兆的对手是天刀门的一名刀客,青年身高挺拔,一身短打,容貌算得上俊朗,嘴角时时刻刻带着爽朗的笑意,背后交错绑着两振别无装饰的长刀,看着荼兆的眼神里满是直白却不令人厌恶的好奇。
荼兆的佩剑还是入门时给门中弟子统一配发的那种,明霄叮嘱过他可以去藏剑阁选一柄自己的佩剑,但是荼兆一直没有去,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制式长剑。
这种剑并不会因为是制式量产而显得劣质,甚至比起天底下大多数剑来看也是很好的,不过是缺乏了一点特色而已。
需要提的是,明霄所用的佩剑也是这种,只是或许剑随主形,那振普普通通的长剑在明霄手里,总是有着非常不一般的气场,连同平平无奇的外观,也带有了一种低调神器的味道。
高隐贤双手抱臂,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对面走上来的荼兆:“你就是明霄剑主的弟子?”
擂台边有长老们设下的阵法,用以保护外面的人不会被比斗中的灵力撞击伤到,围观的弟子们眼里满是兴奋,却下意识地噤了声。
台上的两人,一个洒脱爽朗,一个俊秀挺拔,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台下太素剑宗的青衣与天刀门的短打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各自望着自己宗门的师兄弟,神情殷切。
“是我。”荼兆简短利落地承认了。
高隐贤长长地“唔”了一声,话锋一转:“我听说你有一个双生弟弟来着,他今天也在这里吗?”
台上的荼兆和水镜前的明霄同时蹙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