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灵的仙灵之气被狂暴的魔气疯狂吞噬着, 每吞噬一分,灵脉就消解一寸, 丹田处的灵涡被魔尊强行拧转成蓄积魔气的丹宫,荼婴的身体瘫软下去,又被鸣雪抓着衣襟扯坐起来, 手指无力地在地面抓挠着, 十片指甲翻卷劈裂,淌出血来,荼婴却根本感觉不到。
……痛啊, 太痛了。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痛苦!
少年清俊的脸颊因为疼痛而扭曲成了狰狞丑陋的模样,一双黑色的眼睛却大大地睁着,血丝如藤蔓攀爬上来裹住眼球,嘴里大口大口涌出温热的血,顷刻间便沾湿了衣襟和领口。
属于少年的柔韧修长的身躯里力量节节暴涨,因为魔域的生存环境极其残酷,魔修在修炼魔气外还注重提高肉体强度,这点是远远超过修仙者的。
强悍残暴的力量在荼婴身体里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将遇见的一切东西都统统撕碎碾磨,荼婴的五脏六腑被不断摧毁又在鸣雪的护持下迅速重生,一生一死之间,荼婴的意识都像是被活活割裂了。
而半弯着腰单手按在荼婴头顶的鸣雪只是冷静地垂着眼睛,魔域的尊主此刻表情无波无澜,方才被荼婴激起的那种炽烈怒火全然不见了,好像褪下了一层面具般,面具下隐藏着的真实神情足以令所有人感到惧怕——
那是一种不同于暴戾矜贵的美感,反而带着机械似的平静,看到他眼睛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个男人眼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不见面前哭喊哀鸣的少年,也看不见远处慌乱奔逃的魔族。
他看到的可能是某种更为庞大、更为广阔的东西,就像是……
——就像是神明在云巅看着他所创造的世界。
难道神明会将目光投注到某个特定的人身上吗?
这个男人眼中无悲无喜,无我无他。
透过鸣雪这具化身看着荼婴的天道在心中漫不经心地琢磨着荼婴能承受的魔气的量和将他转化成魔修所需要的魔气,听见那个细幼如孩童的声音在耳边怯生生响起:“哇……他看上去好痛哦。”
天道垂下眼睛打量了荼婴惨白如纸的脸颊和全然已无意识的瞳孔,用另一只手捏住荼婴的下巴,审视了一番对方的表情,确定他已经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动静了,才在意识里回复法则的话:“应该是吧,他已经痛傻了。”
在魔气的侵蚀与无休止的重生死亡下,荼婴连昏过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硬生生扛着这种没有边际的折磨。
“他清醒之后会恨死你的。”法则同情地蹲在荼婴肩上,少年的汗水已经浸透了整件衣服,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上,面色灰白,气息弱到快要感知不到。
“有什么办法,总要有这么一遭的,”天道无奈地回答,“我倒是想让他开心点呢,让他跟着明霄上昆仑山也不是不行,可是楚章那个前例不就证明了这是不可行的吗。”
天生的鬼王,就算短暂地获得了属于人主的王冠,最终也还是会回到鬼蜮里,甚至他受的折磨一点不少,所有的荣耀都成了将他催逼成厉鬼的一环,好像冥冥中早就注定了一切。
是鬼王的不可能登上人族的王座,同理,应当在魔族呼风唤雨的君王,也不应该在昆仑山的云巅修习仙术。
“楚章死的那么惨,到头来还是没能成为真正的人主,荼婴就不必走他的老路了吧。”天道说,“而且他要是上了昆仑,修为精深之后,要堕魔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容易了。”
的确,荼婴目前只是炼气期的小修,经受魔气锻体就已经这么痛苦,日后若是修为有所精益,再走堕魔的路,那种折磨就是现今的百倍乃至千倍了。
天地间至高无上的道凝视着手下神志不清的未来魔尊,叹了口气:“怎么搞得我像是个恶人一样哦。”
法则在心里腹诽:您这行为在荼婴看来可不就是恶人么。
天道好像听见了它的腹诽似的,鸣雪眼尾的锋利殷红懒懒一抬,露出一点慵懒的冷意:“天地之间无善无恶,都不过是岁月中一蜉蝣罢了。”
“再说了,修仙的明霄还能说是飞升了让位给荼兆,你听过魔修飞升的吗?要是荼婴不恨我,我还得琢磨琢磨怎么功成身退把魔尊的位置让给他呢,现在倒是正好,直接被他杀掉就行,省得想办法了。”
天道说着,声音还显而易见地高兴了起来。
末了,他努力克制了一下想象到未来那副画面的喜悦,将语气放得平稳了些:“为了维护世界的稳定,我也是操碎了心啊。”
法则呆滞了半晌,没想出来哪里不对,最终迟疑地表示赞同:“是……是吧?”
这时,半跪在地上的荼婴黑色的瞳孔里泛起了些许血红的光泽,一种魔修独有的暴戾压抑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膝盖下的地面轰然下陷了数寸,扬起的尘灰里,少年腰间插着的那柄仙家短匕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似乎在刀鞘中碎裂成了数段。
鸣雪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停下灌输魔气的动作,转而掐着荼婴下巴晃了晃,慢条斯理而残忍地说:“本尊的好徒儿,且醒来吧,魔宫还在等你这位少主人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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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正举着剑修习基本剑术的荼兆忽然浑身过了电似的一颤,僵硬了手脚,见他停下,一旁监督他练剑的仆人不由得看了过来:“少爷?”
虽是仆人,他却也是荼氏正儿八经开过脉,一步步打好了基础修炼上来的修仙者,实力不弱,教导一个荼兆练练基本剑法是绰绰有余的。
毕竟,教别的也就罢了,让那位明霄剑主来教他修真界人手一套的入门剑法,不说别人,就是荼兆都会感到不安。
荼兆却没有管这个仆人的问话,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心肺被死死地纠成了一团,有隐秘而绝望的痛楚从身体各处蔓延上来,他一瞬间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受凌迟之刑,但他身上明明没有任何伤口——
不,等等,应该是……阿婴!
荼兆拿着剑的手都在发抖,阿婴遇到什么了?他为什么会这么痛苦?那种贯通了灵魂渴求死亡的念头,强烈到连他都感受到了!
双生子大约真的有共享一个灵魂的传说,不过荼兆荼婴平日里并不会有感知互通这么神奇的经历,过去十五年里也没有什么特异的心灵感应之类,他们顶多是比一般的兄弟更为互相信任、互相爱重一些,有时听到什么双生子感知互通的传闻,荼婴还会颇遗憾地可惜他们没有……
原来不是没有,是因为所有的感情,都不到足够强烈的地步吗?
荼兆攥着胸口的衣服,浓郁的悲伤和痛苦将他当头淹没,当啷一声,长剑落地,他慢慢蹲了下来,茫然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荼婴的名字。
“少爷?”荼兆的表现太过于反常,仆人在这里教他练剑教了两天,这位少爷几乎是疯了一样勤勤恳恳地学着,一分一秒都不肯懈怠,因此在荼兆停下之后,仆人的第一反应不是他想偷懒,而是他是否因姿势不规范伤到了筋骨。
“少爷,可是伤到了哪里?”仆人走过来欲伸手去检视荼兆的手脚,主屋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白衣的仙尊迈步出来,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会意,收回了手,向着明霄剑主恭敬行礼,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把刚入魔的荼婴拎回魔宫就匆匆赶到这边来看荼兆的天道,望着庭院中间那个背对着这边蜷缩成一团的少年有些为难。
这时候应该是要去安慰一下的吧?但是导致荼婴这么痛苦的就是明霄的弟弟,这个身份好像不是很合适去安慰他……
天道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不过没有等他琢磨出个章程来,蹲着的少年就意识到了后面有人,脑袋往膝盖中间深深一埋,将眼泪蹭在衣服裤子上,然后摆出了个笑脸,站起来扭头:“师尊!回风十三式我都已经记住了,后面要学什么呢?”
他装得若无其事,明霄瞅瞅他眼睛上还带着点红肿的痕迹,也没有戳穿他,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下落满残花的台阶,衣摆曳在深红浅紫的落花上,如云雾漂浮于红尘软玉,语气清淡:“后面?每日挥剑一万次吧。”
“诶?!”荼兆蓦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重复了一遍,“一、一万次?!”
他面前的天上仙人微微挑起眉梢,冰雪样冷淡的视线认真望着他:“怎么了?我当初入昆仑时,师尊便是让我每日挥剑一万次的,你不行吗?”
荼兆傻乎乎地看着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自己今天练剑总共挥剑了多少次来着?好像是三千?还是三千五?
……越想越慌乱的荼兆神情慢慢变得惶恐起来,好像一个小孩儿发现自己做错了事一般,猛地弯腰抓起方才被他落在地上的长剑,朝着明霄急急忙忙告退:“我、我这就去练剑!”
少年抱着剑哧溜一下跑的没了影儿,明霄正抬手想说什么,见他瞬间绕过竹林消失在小径上,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
算了,下次再告诉荼兆,当初他上昆仑时已经是筑基中期了吧……
筑基期和未开脉的凡人,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不过荼婴那边入了魔,连带着修为也涨了两个小阶层,荼兆这边也不能放着不管,等他发现自己完不成这个目标找过来问时,就为他开脉吧。
明霄漫不经心地想着,一道灵气波动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袖中的太素宗主令上泛起了浅青色的光芒,仙尊并指蕴起灵气往令牌上一弹,禁制应声而破,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从中响起:“宗主,已将魔域封印破裂之事告知诸宗派,为协商应对相关事宜,各派提出要提前召开万宗大会,恰好十年一度选拔青年才俊的折桂宴也在近日召开,他们的意思是,不如合做一事,同时举办了。宗主意下如何?”
明霄搜索了一番脑中记忆,才想起折桂宴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修真界用于青年才俊交流武艺的赛会,顶了个“宴”的名头,其实和吃饭没什么关系,多数时候还是在打打杀杀。
不过这个折桂宴却是修真界公认的重要赛会,年轻一代的修者们大多会在此地与同龄人交流切磋,每次的榜首未来必然能在修真界占据一席之地,是极好的扬名手段。
……倒是适合荼兆去观摩一二。
很有为人师表自觉的仙尊这么想着,暗自算了算日子,那就得尽早将为荼兆开脉的事提上日程了。
掐了个诀,将银蓝色灵力打进宗主令中启动传音法阵,明霄声线冷淡道:“可以,将场地定在昆仑山下,下月十五,我会带弟子回山。”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算是过渡章吧,毕竟也不能一直都是这么刺激的剧情嘛,还是该给你们一个缓冲的【看我多体贴】
天道:双生子就要一起进步,我很公平的。
荼婴:哇——【吐出一口血】
荼兆:?【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第38章 双生(十二)
这天晚上荼兆一直没有回来。
明霄坐在庭院里的一株槐树下等他, 浅紫素白的槐花一串串如瀑布悬挂下来,丰盈饱满的花朵沉甸甸垂在枝头,将澄明月光拦在梢末,落下星星点点细碎如明玉的光圈。
树下白衣的仙尊从袖中取出一副棋, 自得其乐地摆了黑白两边残局, 自己和自己下起棋来。
这局棋下了一个晚上, 修真者不眠不休,而到了明霄这样的境界, 几个月不睡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从星月满天等到了天边渐渐泛起银白, 瑰丽如霞的晨光似火烧, 从东方燃起铺满了半个天阙, 明霄垂着眼睛, 将对面几粒黑子围上, 很有耐心地一粒一粒将黑子拣出来, 捏在手心里,然后抬起了眸子。
站在院外月洞门中的少年一身狼狈, 衣服皱巴巴的,头发湿漉漉地耷拉在肩头,嘴唇白的有些发青, 手里握着那柄长剑, 像是拄拐杖一样拄着它。
他半只脚踏在月洞门里,正怔怔看着这边,身体懒洋洋地靠在月洞门旁, 全身放松地耷拉着,脸上有很淡的笑容。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满心都被蓬松柔软的东西塞满了,全身都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水流里,他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睡去,所有悲苦、所有不平、所有愤懑和含着血泪的过往都被统统遗忘了。
——有人在等待他。
这种感觉十分新奇,荼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只是觉得十分满足。
晨光熹微里,白衣的仙尊微微侧过脸:“站在那里做什么?”
荼兆眼里淌着笑,拖着疲惫得快散架了的身体慢吞吞地蹭到明霄身旁,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躺,从下面望着上方有些惊愕的仙人笑:“师尊,我完成任务啦,挥剑一万次。这次是不熟练所以用了一晚上,很快我就会熟练起来的,到时候就不用这么久了。”
明霄眉梢微微一挑,看着他,一双沉静的眼眸看着他,将那一丝不可思议压进了心底。
荼兆还在冲他笑,笑容干净极了,满满的都是完成了他吩咐的任务的骄傲,带着少年郎最为澄澈的明朗。
过往的苦难丝毫没有打倒这个少年,他努力从尘埃里挣扎出了最坚韧的灵魂,努力,肯吃苦,一切积极美好的词语都能赋予给他。
明霄在心里轻轻感叹。
不愧是气运之子啊,除了命运给予的垂怜,无论是他,还是荼婴,乃至楚章,都有着绝对不会辜负他们使命的美丽灵魂。
就算没有被命运眷顾,他们也迟早会获得荣耀的冠冕。
他们都是从人间疾苦中活出了人样的人。
明霄弯下腰,指尖在荼兆额头上点了一下,清凉的灵力涌入少年的身躯,替他洗涤掉所有的疲惫:“过几日修真界有大事,本君要启程回昆仑,你若有事情没有做完,午时之前记得办了。”
荼兆先是因为他前半句话而蓦地睁开了眼睛,随后又因后半句话而显露出了一点疑惑:“不是过几日……”
明霄依旧微微弯着腰看他,神情平静得有种端庄的安宁,轻描淡写道:“哦,那是因为晚上本君要替你开脉,不然你怕是承受不了御剑回昆仑的灵力冲击。”
开脉二字一出,荼兆的眼睛骤然放出了灼灼的光亮。
开脉,这是凡人踏上修仙之路的第一步,大道三千,自此开始。
荼婴在十一岁的时候就由家中长老们护持着开启了灵脉,而荼兆自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他当然不是不想开脉,只是荼氏从未给他看过任何一本最粗浅的修炼法门,他就是想自己修炼也无从学起。
但是哪有一个生在修真家族的少年人,会不想修仙的呢。
那些梦寐以求的长生,那些凌空飞越山川大洋的潇洒,那些一剑镇山河的伟业……
荼兆的呼吸在颤抖。
明霄望着他,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回身开始继续拨弄石桌上的棋盘,语气清淡地提醒:“你还有三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