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铭修率先出了千秋亭,他站在台阶下,在明媚的阳光中,冲德妃浅浅笑了:“德妃跟在朕身边吧。”
迎接太后这样的“好事”,自然要太后最喜欢的亲外甥女了。
这会儿德妃脸上立即由阴转晴,她再度得意地瞧了谢婉凝一眼,扭着腰就凑到萧铭修身边,软软说道:“谢陛下赏恩。”
于是变成了他们二人走在前头,后面是谢婉凝独自一人,之后便是宜妃和贤妃、端嫔和顺嫔两两一双,倒也很规整。
待到了玄武门内城门前,萧铭修便站定了,头上阳光明媚,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节。
沈雁来忙吩咐黄门们立好华盖,这才叫帝妃们能凉快些。
也不过就一盏茶的功夫,太后娘娘的凤驾便进了玄武门外城门,仿佛只是错眼之间,浩浩荡荡的仪驾便钻进眼帘,随之而来的,是太后娘娘极盛的威仪。
她坐在宽敞通风的朱红宝顶车辇之中,远远望去,只能望到一袭墨色身影。
随着太后的仪驾由远及近,一道悠长的嗓音唱诵道:“太后驾到,跪迎。”
那声音洪亮极了,稳稳当当穿过玄武门,往整个长信宫窜去,忽的一阵微风袭来,吹起了太后车辇的纱幔,露出她一双漆黑的眼眸来。
大楚的这位先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正值知天命的年岁。她年轻时也是远近闻名的端丽佳人,年纪渐长,面容便越发慈和。
可她这般笑意温和地看人时,却叫所有人都不敢抬头张望她,于无声处,尽是滔天的气势。
萧铭修听了黄门的唱诵,面不改色掀起衣袍,利落地跪到地上。
“儿子给母后请安,恭迎母后回宫。”他声音很稳很沉,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所有妃嫔宫人全部跪了下去,异口同声道:“恭迎太后回宫。”
端坐在车辇上的太后娘娘,这才朗声笑起来。
“皇帝快请起,”只听她徐徐说道,“些许时日不见,母后怪想念你的,近来说话。”
这个时候,车辇已经完全进了玄武门内城门。
萧铭修背对着谢婉凝,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能猜到他此刻一定是风轻云淡,甚至还能做出几分儒慕之情来。
只看他潇洒地来到太后车辇前,亲自伸手把她扶了下来。
好一出母慈子孝,实在叫人感动不已。
不过他们那场景是感人极了,这边妃嫔宫人们还都跪着呢,太后仿佛只顾着跟皇帝说话,根本没来得及注意其他的闲杂人等。
谢婉凝进宫后是专门练过跪的,她早就想到这一出,里面裙裤的膝盖缝得厚实,倒也跪得十分稳当,却在心里腹诽:这老太婆,越来越会刁难人了。
不过今日虽然炎热,可宫里头的女人都是跪习惯了的,倒也没谁在这个时候非要娇贵,便是德妃也老老实实跪在那,低着头不言不语的,难得老实一回。
谢婉凝垂首望着地面上的纹路,脑子里已经开始想待会儿家宴的菜色了,却不妨突然听到太后的嗓子:“瞧我这记性,人老了就是不经事,竟忘了你们还跪着。好孩子们,快起来吧。”
等到她话音落下,谢婉凝余光见德妃先起了身,她这才跟着起来,依旧垂首站在她身后。
这会儿萧铭修已经扶着太后来到近前,只听他笑道:“母后一会儿先回宫歇歇,中午便在近处的百嬉楼开家宴,儿子也好为母后接风洗尘。”
德妃忙凑上去,跟到太后左侧搂住她的胳膊,撒娇道:“这接风宴可是臣妾特地预备的,还请娘娘赏光呀。”
太后就点了点她鼻子:“就你贤惠。”
她说着,仿佛不经意一般,匆匆扫了一眼谢婉凝。
太后面容是很慈和的,她天生就是一张菩萨面容,只是那一双眼眸忒是摄人,若是她认真瞪着谁,保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看得人抖起来。
谢婉凝心中一紧,却不能退缩,她上前两步,端庄冲太后福了福:“娘娘旅途劳累,还请先行回宫休息,德妃的家宴,办的很妥贴。”
太后这才轻声笑了:“你也贤惠。”
第20章
宫里头就数谢婉凝最得宠,太后自然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皇帝面子,但也要谢婉凝识相。
太后是先帝的原配皇后,同他是少年夫妻,这样的情分自然不一般,便是先帝登基为帝,两人感情也很和睦。
甚至就连子嗣,也是等她所出的嫡长子年满三岁之后,才开始有了其他妃嫔所出的皇子,在这样的环境下,宫中无人敢给太后半分脸色看。
太后出身好,自己又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便是成婚之后,也是十分受宠的元配皇后,帝后关系和睦,她膝下又有出色的嫡长子,不惑之年以前太后的人生可谓是一帆风顺。
或许是人生的康庄大道上不可能一丁点坎坷都无,萧铭修十三四岁时,正值青壮的太子殿下却突发急病,短短三月便撒手人寰,叫帝后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那时候的谢婉凝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对这些波诡云谲的政治风云是毫不知情的,她不知道当年的盛京是如何样子,光是这般听闻,也能知道想象得出那年太后的心情。
肯定也是痛苦不堪的。
后来先帝爷也病了,太后娘娘送走了儿子,又送走了丈夫,却越发坚强起来。
那些坎坷和波澜仿佛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三年前,先帝驾崩,她甚至一手把持前朝朝政,以一己之力把萧铭修送上帝位。
这样一个果敢的女人,哪怕是萧铭修,都不会当面让她难堪。
更何况是谢婉凝了。
德妃是不受宠,她的性子太后是知道的,也明白萧铭修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女人,更不要说她是后族出身,得宠这两个词,这一辈子都将跟她无缘。
可内里再如何,场面上,无论是皇帝萧铭修还是宠妃谢婉凝,都要对德妃客客气气。
这是太后无声之中划下的规矩。
长信十三宫就要在她划的规矩里行事,而前朝,也不能完全脱离她。
萧铭修是个从不特别会表露内心的人,就连同太后交集不算太多的谢婉凝都觉得压抑,更不用说理应万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
果然,听谢婉凝这般夸了德妃一句,太后的目光就收了回去。
她扭头对萧铭修慈爱地道:“你前头事情多,先去忙吧,母后这里有佩玲伺候,不用你操心。”
太后决定的事,从来不喜欢别人虚情假意的推拒。
因此萧铭修也没再继续“母子情深”,利落地冲她点点头,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妃嫔们,道:“那儿子就去忙了,她们几个还算伶俐,母后尽管差遣。”
他说完,就自行上了步辇离去,太后目送他墨色高大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瞥了几个妃子一眼:“你们一早上辛苦了,便不用围着我这个老太婆,自去休息吧。”
德妃必定是要陪着太后去慈宁宫的,谢婉凝也知趣,领着其他四人给太后行了大礼,待送德妃和太后往慈宁宫行去,这才准备回宫。
谢婉凝找了个借口先打发端嫔走了,自己留下来陪着顺嫔:“妹妹同我一起走吧,我们许久没说话了。”
顺嫔脸上扯出勉强的笑容,被她身边的姑姑扶着上了步辇,轻声道:“淑妃姐姐宫中事多,妹妹不敢多去打扰。”
她年长淑妃三四岁,却因位分低而要称呼淑妃为姐姐。宫中便是这样,无论是什么出身、什么年龄,只看位分和圣宠说话。
谢婉凝端坐在步辇上,扭头看她苍白的脸,笑的十分和善:“妹妹以前可是很直爽的,今日是怎么了?”
顺嫔没说话。
谢婉凝却毫不在意,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顺嫔妹妹太谨慎了,你便是不说,今日下午我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信不信?”
这话简直是威胁了。
可谢婉凝毕竟是宠妃,哪怕是尚宫局的钟姑姑和陛下身边的几位伴伴都很给她面子,她说能知道,便真的能知道。
顺嫔面白如纸,她一双眼睛都红了,低头沉思许久,久到两人的仪仗马上就要到她的荷风宫,她才低声道:“娘娘若是不嫌弃,不妨去嫔妾宫中坐坐。”
谢婉凝这才满意笑起来。
顺嫔到底如何,她确实很轻松便能查到,但也是需要时间的。一会儿还要去百嬉楼陪太后娘娘用膳,谢婉凝怕出意外罢了。
她从来都是个喜欢提前准备的人,经的事多了,遇事从不慌张。
两个人的仪仗一起来到荷风宫门前,守门的黄门刚想出来迎顺嫔,抬头却看见淑妃那张美丽无双的容颜,顿时有些慌张。
淑妃虽然也来过荷风宫,不过是年节时的礼数,却从未平白无故过来串门的。
顺嫔可来不及管自己的黄门如何想,她先下了步辇,亲自凑到淑妃近前:“娘娘赏光,是嫔妾的荣耀。”
淑妃笑笑,把手放到她冰冷的手心里,面不改色下了步辇。
荷风宫位于西六宫,相比东六宫的热闹,这边还是安静些。
陛下往日过来也都是去听雪宫和望月宫看望两位公主,这边的主位少,陛下来的就少,难免显得平淡了些。
不过顺嫔温婉多情,陛下也偶尔会看顾她,虽说比之谢婉凝实在差的太多,却也不是无恩宠的妃嫔。
因此荷风宫还算像模像样,待顺嫔把谢婉凝迎进正殿,里面早就摆好了热茶和果点,谢婉凝便满意道:“不错。”
顺嫔脸上已经没什么笑模样了,她等淑妃娘娘坐下,便很严肃地屏退身边宫人,待正殿的门也严严实实关上,她便二话不说跪倒在谢婉凝面前。
谢婉凝倒是被她吓了一跳,忙起身要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顺嫔眼中一红,晶莹的泪便顺着脸颊滑落,显得动人极了。
“娘娘,求娘娘救救嫔妾。”顺嫔挣脱开谢婉凝搀扶她的手,卖力地给她磕了三个头。
谢婉凝见她十分固执,加上心中早有猜测,更是不敢使劲动她,只好坐在那叹气:“迎荷,你这是何苦。”
顺嫔姓骆,是海宁盐监的闺女,她闺名迎荷,这个荷风宫便是特地赐给她的。
听到淑妃娘娘亲口叫了自己的闺名,顺嫔的心才略松了松。
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谢婉凝,嗫嚅开口:“姐姐是不是猜到了。”
谢婉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看着她说:“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叫陛下知道也只会欢喜。你为何要如此彷徨惊慌,甚至隐瞒不报?”
顺嫔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哭出声来:“还有五日便要去东安围场了,若是这时叫上面知道,我就要留在宫里了。”
谢婉凝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她不怕旅途劳顿,不怕东安围场条件艰辛,她只怕自己被留在宫中,同太后和德妃一起留下。
这宫里头的主位,包括德妃在内,确实没有一个傻的。
谢婉凝抿了抿嘴唇,她心里头一时间翻江倒海,倒也不是羡慕嫉妒顺嫔有了喜事,她所思所想,完全是另一件事。
这个孩子来的是不是时候,萧铭修肯不肯留,太后又肯不肯留,谁也不知道。
可……看着顺嫔脸色苍白地跪在那,谢婉凝无端心软了。
她活了两世,上辈子身体不好,同王家的那个书呆子根本没有夫妻之情,不可能有子嗣,这一辈子……她一直吃着调理的药,瞧萧铭修的意思,应该也是想着顺其自然。
可子女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她知道自己还年轻,便也不是太着急。
但也并不意味着她不喜欢小孩。
萧铭修自己长的好,自是风流倜傥英俊多情,宫里头的两个小公主都是玉雪可爱,谢婉凝也很喜欢。
只是,那到底是萧铭修继承大统之前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