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夕阳沉下金光门,任瑶光方才怏怏地从软榻上起来,蹙眉看着婢女们呈上的饮食,当然是不能与过去的精致丰盛相比,一碗腌肉,两三碟瓜藕,竟连菘菜、汤饼也端上了来,俨然便是仆妇们的菜式,这让她胃口尽失。
然而此时是什么情势?
因贺烨先占了洛阳,眼看与突厥交锋,还不知重新开通互市是什么时候,虽说奇桑占领了长安城,由开远门经咸阳直通西域,这条被后世誉为丝绸之路的商道仍然畅通,但西向东来的商贾可不会贩运粮粟,他们通常都是以珍贵饰物如琉璃、宝石等,以及香料、药材等物贩至中原,换取丝绸、皮革、茶叶等远销西域,也就是说,自西向东的商贾无法缓解阿史那奇桑的粮草需求,琉璃宝石香料等,不是生活必需品,人总不能靠着这些维持饱暖。
又因战乱所殃,陇地京畿农人佃户逃散,突厥汗国还没有其余办法自产自足,洛阳一日不曾解禁,这么多人口只能坐吃山空,而无论雷家还是任家,族人多随太后东逃,任瑶光虽说手头还有钱帛,这时也无法换购充足的粮米肉蔬,日子虽说一时还没到吃了这顿愁下顿的困窘,当然不可能像过去那般讲究。
任瑶光纵然满腹抱怨,这时也不好发作。
她懒懒地用了几箸膳食,就挥手让仆婢撤下食案,又刚才意识到自家夫郎雷仰棣直到这时还不见人影,随口问了一句:“郎君可在书房?”
婢女应答:“郎主今日出门时交待了句,又拜访袁郎君去了,却是此刻还未回来,只遣了长随告嘱,今晚要留宿在外。”
任氏便蹙起眉头,到底没有抱怨出口。
她与夫君是表兄妹,也称得上青梅竹马,她天生貌美,外祖家好几个表哥都对她怜爱非常,尤其棣表哥,也就是她现在的夫君,打小便对她言听计从。两人婚后,热情也并未褪却,丈夫纵然与好友在外吃酒,从不曾在外宿,今日这样的事故,还是头一遭。
只不过任瑶光却从来不以夫君的温柔体贴开怀,因为她自负才貌双全,期望一直是母仪天下,再不济也是后宫嫔妃,根本便没想过要嫁给表哥,谁想到韦太后竟不愿选她入宫,伴于帝王身侧,她屈退一步,打算先为女官恃机争得帝宠,哪知更进被韦太后厌恶,竟然逼迫她为女冠。
任瑶光可不愿陪着莹阳真人磋砣年华,无奈之下,只好听凭父母安排,求得韦太后息怒,允她自嫁。
表哥虽说待她极好,但甚至不是大舅父一房子弟,三舅父文不成武不就,俨然一个老纨绔,棣表哥虽因门荫入仕,但品阶低微不说,甚至还是武散官,哪里能够满足任氏的野心勃勃,让她昂首人前受万姓尊奉?
太后东逃,任瑶光不愿追随往金陵,也是因为明知就算南下,她也再无望入宫,还不如留在洛阳,恃机而动。
苍天不负有心人,到底是让任瑶光盼到长安沦陷,突厥汗王占据国都!
任瑶光以前是见过长平公主谢氏的,一个再嫁妇,无论才貌比她都远远不及,却能得汗王宠爱执掌后宫,自己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野心又再蠢蠢欲动,任瑶光终于受不了诱惑,决定响应汗王号召,游说夫君投效,她原本已经盘算好,怎么对大舅晓以厉害,争取大舅为汗王所用,率云州部投诚,助汗王成就霸业,建立新朝。
立下这么大的功勋,岂不比谢莹这个有名无实的长平公主更加耀眼,再凭才貌,又怎么不能引起奇桑垂爱呢?
奈何功勋未建,就传来晋王起事的噩耗,最大凭仗也就是雷霆这个舅父,竟然生死未卜自身难保。
这又怎么让任瑶光不生烦郁,因为这样一来,她甚至没有借口入宫,更别说吸引汗王关注了。
不甘半途而废,任氏又想游说夫君出马,为汗王拉拢显望子弟。
雷仰棣虽说出身将门,但因母族乃书香门第,故而自幼也习知经史,虽远远称不上学富五车,更不擅诗赋,并未打算科举入仕的正途,到底还是走了门荫,但因为尚有几分儒雅,又懂得长袖善舞,故而并不被世族子弟所恶,与不少门第都有交往,尤其是京兆袁的子弟袁葆,与雷仰棣友如莫逆,要是能够说服京兆袁率先称臣汗国,到底也算一件功勋。
于是任瑶光便殷勤张罗,宴请夫君的几个好友来家饮乐。
不曾想她才帮着起了个头,就引来袁葆破口大骂,不留情面指责她是荡妇奸小,往她裙子上吐了口唾沫,扬长而去。
任瑶光气得半死,今日听说夫君竟再会袁葆,而且还要在那粗鄙人家中留宿,又怎不让她恼火。
只这时天色已晚,宫门城门皆闭,市坊已然宵禁,任氏也无法再遣人去请丈夫回家了。
她与刘氏,论来都是不甘现状水性杨花的女子,不过二者之间又有不同,任氏并非全然对丈夫无情,她只是不甘庸庸碌碌,她对丈夫并不厌恶,甚至如果前途没有曙光,注定不能出人投地,她不是不能与丈夫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所以她不会像刘氏般对丈夫动辄打骂,也从不曾在仆妇面前诋毁夫君,她为自己留足了后路,至少她自己如此认为。
但任瑶光万万没想到的是,雷仰棣并非对她言听计从。
此刻,男人身在京兆袁宅邸,眼看着夜色四合,而好友仍然不愿坦诚布公,他煎心似焚,再也无法坐在这处阁台品茗,他倾着身,紧盯着袁葆的眼睛:“长茂莫不是还信不过我?你当知我,绝非甘愿向蛮狄屈膝者,也历来不屑世父仗势敛财只图权贵之谬,我之所回来长安,不是为了向突厥称臣,而是深悔当初不曾留下与君等知交同生共死!”
袁葆本是个急性子,但今日却相当沉得住气,他翻起眼睑来把急躁的好友盯着看足有十息,方才摇了摇头:“文知品行如何,某历来深知,怎敢怀疑?不过文知惧内,而令内……恕我直言,对于令内品行,实在鄙恶至极。”
雷仰棣如挨了一具重拳,颓然松弛了身体,半响才道:“我不是惧内,是不忍……阿瑶心气甚高,她又是个女子,难免爱慕虚荣,但本性并非邪恶……”
“为虚荣二字,无视八万国人死于非命,如此还不算邪恶,天下哪有蛇蝎心肠?”袁葆冷笑。
雷仰棣失语,自知无法辩驳,又是良久才道:“至少阿瑶并不曾加害无辜,我是她夫君,她有什么过错,都该由我担当,所以我才请求长茂,如果长茂真欲筹备起事,应助晋王殿下收复长安,请予我时机,尽绵薄之力。”
他没有说谎。
他的伯父,乃至族人姻亲,虽然皆为韦后党,可因为一直与袁葆等世族子弟交好,雷仰棣对于家族的政治站队其实一直便存在分歧,他与袁葆等人一样,共治议和时便对韦后政权满腔悲愤,那时他们还不知晋王另有图谋,贺周社稷尚有期望,他悲愤生不逢时,身为八尺男儿却无法挽回国家正在走向灭亡,雷仰棣与妻子一样是不想随太后东逃的,他甚至不愿撤逃洛阳,他希望留下来,与袁葆等等一样,加入守卫国都的战斗,但他的家族不允许。
因为一时的犹豫,因为内心并不坚定,他还是妥协于家族与妻子,他离开了长安。
得知城破的消息,雷仰棣无时无刻不在经历懊悔与煎熬,所以当任氏游说他再返长安时,他一口应允,他不是为了向突厥投诚,当然他也没想过凭一己之力拯救长安,但他以为能够与昔日好友共进退,至少不会再愧疚难安里渡过余生。
他根本没想到任氏会向奇桑承诺,说服伯父雷霆投效,他再度忧虑不安,庆幸的是很快得到了晋王起事的消息,雷仰棣如释重负,又兴奋异常。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华夏仍有希望,不至于亡国被俘,不至于被蛮狄践踏脚下。
他同样意识到,袁葆必定也会有所动作,因为晋王的崛起,使得长安再也不是孤立无援,一向把匡扶社稷当作毕生志向的袁长茂,必定不会只是消极等待救援而已,因为就连他,也是热血沸腾,迫切希望着能够为长安,为驱逐蛮夷做出贡献,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身为大周将门之后,华夏臣子,他不能认同被蛮狄所俘,奉异族为君。
所以今日他拜访好友,希望再度赢得好友信任,希望能与昔日好友合作,拼得这八尺之躯,一被俘之辱。
袁葆只是让他留宿,直到这时,还不肯告诉他是否正在计划策动。
雷仰棣无法证明自己的决心,因为他深深苦恼于妻子的野心,他知道瑶光表妹在策划什么,他内心是抗拒的,但情感上他无法厌恶阿瑶,他一直为阿瑶的美貌所倾倒,他没有办法割舍青梅竹马的感情,他觉得阿瑶只是女子,虽贪图虚荣,但并没能力祸害君国,阿瑶罪不及死,作为丈夫作为兄长,他应该保护她,至少阿瑶现在还未曾舍他而去,那么他就不能将她弃之不顾。
他既坚定又苦恼,这就是他复杂混乱无法梳理的心情。
袁葆瞪着眼看了好友足足一刻,终于长叹一声:“文知,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但同时也不得不防范你,所以你不要心急,且待今晚吧,再等一等,很快你就能证明自己,很快,长安城便会从噩梦中醒来,浩劫终将成为过去,就是今晚,只待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