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的日子尚还遥遥无期,十一娘自然不会将更多心思放在与徐修能仅仅只是“也许”的私见上,她这时更加关注的是武威伯父子。
上月恩敕既颁,武威伯父子自然是马不停蹄由北疆赶返,今日抵京,自是不曾回府与家人团聚,直接入宫,一为谢恩,一为复命,不过正常情况下都不会引得太后突而下诏,故十一娘这个“秉笔”自然不需在旁履职,不似徐修能,太后接见秦家父子时自然要问及北疆战况,他这个起居舍人必须旁听,记录言谈重要,上交史馆做为修史凭证之一,只不过十一娘倒也不至于回避老远,她且还需要防着太后不时之需呢,便在廊庑下候令。
虽然前世时就已经听过武威伯的名气,可这回远远一眼,却是十一娘首见这位颇有威名的将官。
她甚至记得第一回听说武威伯,是从舅家表兄口中,那时武威伯尚在镇守云州,虽蛮部年年犯逼,却都不能得逞,表兄大为叹服,称除他郑氏一族之外,武威伯可算大周第二骁勇。
后来也听自家兄长提起过,却是转述祖父的评断——武威伯的确骁勇,不过性情鲁直,故而不被德宗帝所喜,任凭多少举荐,德宗帝就是不肯更多器重,秦氏一族可叹生不逢时,谓为可惜。
甚至听南阳郡王,也曾为武威伯打抱不平。
这还是当年武威伯与徐国公有故交之谊,德宗一朝尚且如此,如今太后执政,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十一娘站在毫不起眼之处,眼见几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大步上前,当先那位两鬓斑白虽不减轩昂的老者,神色间却分明有些沉滞悲苦,对于真正的武将而言,大约宁愿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不愿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得此所谓升迁罢,十一娘远远看着,都忍不住替他们叹息一声。
秦氏祖孙三代多年来辗转守边,一夕之间却被尽数调返,虽是朝廷“恩赏”,然而接下来却告别了他们熟悉与引以为傲的领域,等着他们的也许是完全无所适从的官场碾压,是暗箭难防举步维艰,如若不能小心应对,甚至可能是身败名裂终场,这不是功臣勇将应得的结局,十一娘目视着武威伯父子在殿前不约而同深深呼吸,脚步更显沉滞,心头更感悲凉。
祖孙三代回宫复命,却只有武威伯父子获许入见,还有七、八个青年跪候殿前,约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大不似京贵子弟那般面若冠玉,个个都是黝黑肤色,居中那位,应当就是武威伯嫡长孙,脸上有条触目惊心的伤疤,从额角直到鼻翼,还有一人明显臂上有伤,血渍隐隐染深袍服。
这么一列排开,神情麻木又似乎格外坚毅,尚能感觉到些微锐气,却远异于该有的意气风发。
十一娘近处只站着阿禄,她这时收回凝望的目光,面向十一娘,却背对远远跪候的青年。
即便在篷莱殿,阿禄与十一娘的交流并不需要避目,但当然要防耳闻,是以回回两人交谈,都是面对着,这样才能及时发现闲杂人等的接近。
“武威伯有五子,两个死在边境,嫡子只余长子,至于孙子一辈,嫡系仅余三人,跪候五人皆为同宗晚辈,听闻武威伯之嫡次孙,这回归京途中伤重不治,因尚未娶妻,亦无子女,就连嫡长孙,因戍边亦不及娶妻,但容貌已毁,无论对于仕途抑或姻缘皆大妨碍,偏偏伯爵又不能世袭,倘若不能再上疆场,今后就算家族得以保全,怕也是只能一生郁郁了。”
这是阿禄的惜叹。
“确无公道可言,君国有亏功臣。”十一娘的语气也极沉重:“不过倘若他们辅佐晋王,今后或不至于如此凄凉。”
“十一娘也是这般认为?”阿禄双目灼灼。
“忠勇之士,理当享受尊荣,这是高祖对天下之诺,这话,我倒是亲眼目睹大王书于策论,相信也是大王之胸怀。”十一娘说完这句,便转身面向辽远而眺,这是她不愿再谈的显现,阿禄再无言语。
又说武威伯府,自从探闻亲人已返长安,在伯夫人率领下,一家子妇孺早已等候在正门处,说来也是可怜,孙儿一辈除了秦朗年岁已至十八以外,其余竟然都是十二以下,并且是庶子所生庶子——伯夫人有三个亲生子,两个死在边疆,小儿子死时未及娶妻,次子只有一个遗腹子,偏偏又夭折了,剩余两个庶子虽然皆都娶妻,然而朝廷不许正妻跟从戍边,故庶子只能在边境纳妾生子,这样还必须将幼子送归京城做为人质。
裴郑逆案一发,姚潜受令节制武威伯率部,正是因为姚潜指挥不当,导致武威伯两个嫡子战死沙场,偏偏姚潜毫发无损,武威伯却背了黑锅,伯夫人悲痛欲绝,若非还有嫡长子这唯一希望,只怕早已灰心丧气随儿子而去,伯夫人并非名门望族出身,见识有限,如今倒以全家团圆庆幸,却哪里想到再闻噩耗,得知嫡长孙伤及颜面,又有一个嫡孙伤重不治,对于这个妇人而言,实在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不过虽然悲痛,却还强撑着劝抚长媳江氏:“不到绝望时候,毕竟还有明儿与郎儿,我就不信,神佛先君无睹我秦氏满门忠烈,上苍不加庇佑。”
但这个得来不易的阖家团圆毕竟是悲壮的,即便伯夫人勉力支撑,但好容易盼得家主“荣归”的武威伯府却并无多少喜庆。
好在伯夫人身边还有女儿丹娘与孙女秦霁相助周全,才没有左支右绌。
男人们情绪都不大好,悲喜交集只是简单四字,可其中蕴含,到底是悲怆更多,那喜悦甚至无力表现于情面。
偏偏这时,还有人不请自来。
是满面含笑的汝阳王妃。
她几乎是紧随武威伯等的步调,还不待伯夫人好好缓和一下情绪,就已登门。
一番话说得,竟然全是为武威伯府考虑——
“夫人也该预备着上烧尾,我今日不请而来,的确不是仅为道喜,夫人莫要与我见外,我这里已经替夫人拟下食单,并为夫人预备下厨役,这可是郡王多年收罗,之于烧尾宴都是十分擅长。”压根不看伯夫人勉强的脸色,只顾叫人上来细细引荐:“这位能烹单笼金乳酥、
曼陀样夹饼、巨胜奴、御黄王母饭;这位之光明虾炙、见风消与众不同;这位专长五生盘、过门香等;别看这是厨娘,长生粥、赐绯含香粽子可是天下闻名;大胖子专长素蒸音声部,手艺绝巧,御厨也只能望其项背。”
这要是谢莹在场,一定跌破眼镜——就没听说过上赶着逼人请客的,居然连厨师都一并送来?!
当然不是汝阳王妃“贪吃”,这就要说到“上烧尾”这一惯例了。
简单来说,“烧尾宴”便是升官之后,宴请皇帝与同僚亲友的习俗,一般而言,只有升任一省长官才有如此大宴的资格,比如武威伯将韦元平或者毛维取而代之,寓意鱼跃龙门天火降下击烧鱼尾,故名烧尾宴,那么上烧尾,便是指皇帝不是一请就来,但无论皇帝来不来,都要呈上一份宴席,至于皇帝是自己吃了,还是赏赐他人,那就并不是请宴者关注的范畴……但武威伯只不过是升任兵部侍郎,离拜相还远着呢,论理并没资格上烧尾宴,不过武威伯这回升迁却是经朝廷专程下了敕旨表彰,为谢隆恩,也得破例筹办烧尾宴,以示感恩肺腑。
于是伯夫人只好强忍丧孙之痛,分心于大张宴席。
但之于烧尾宴那些五花八门的菜式,可不是普通家族有那经验筹办,这也是勋贵与名门的区别之一,底蕴相去甚远,骤然富贵者,即便用真金白银去砸,也不一定砸得出符合规格的盛宴,需知烧尾宴或许还能凑合,“上烧尾”可是要进献宫里的,无论皇帝、太后吃与不吃,都不能有半点马虎,必须力求臻善。
是以汝阳王妃这回还真是雪中送炭来了。
可纵然她一片好心,伯夫人也是心力交瘁,实在没有精力应酬,更兼汝阳王妃还特意问起了秦霁,直接点明:“听闻夫人嫡长孙女尚未定亲?”
便硬是让秦霁来见,大加赞扬一番,见面礼给得十分厚重,这又让伯夫人大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