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苏一层一层解开重华被血迹侵染的衣衫,摘掉已经完全湿透的绷带,红紫交错的鞭痕跃然眼前,触目惊心。她眉头深锁着,又舒展开,食指恶作剧般轻戳蝴蝶骨处裂开的伤口,又如同被烫着般快速缩回手指。
片刻沉默之后,眼中的期待慢慢变成自嘲,他醒着尚不是会呼痛的人何况是昏睡着呢?她弯腰从床下取出从前偷偷备在重华房里的药箱,麻利的将四五个药瓶子里的液体跟粉末倒在一个土色小碗中调成糊状,涂到还泛着血丝的伤口上,取出绷带一个一个缠上,看着上药之后没有几处裸露肌肤的上半身,稷苏嘴角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倒为昆仑省衣裳了。”
说着又从袖间取出一个碧绿色的小瓶子,食指沾着里面透明液体,抹在暴露在绷带之外的纱布上,一下一下,一条一条像是捧着名贵的工艺品。
“师尊,他怎么样了?”
稷苏在鸢七端来水盆里净了手,用盆沿上的帕子擦干,将药箱内的东西整理好,放回原处,连眼神的余光都没分给在噙着眼泪的小丫头。
“你能治的是不是?天华师尊说过你是唯一能救师尊的人!”
稷苏被鸢七一把抓住手腕,左右摇晃,心里想着的却只有重华身上的伤,他的旧疾经过调料明明已经好转,就算复发这天底下也没人能伤他至此,像是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难道这鞭是他自愿挨的?
“谁做的?”
稷苏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此时的声音有多冷,只知道鸢七听了此话之后,身体僵硬着松开了自己手,衣裙上反复揉搓,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句有用的话来,怒气丛生,甩下一句狠话,便欲离开。
“不想救他,你就什么都别说!”
“别。”鸢七条件反射的扯住稷苏稷苏胳膊上的衣袖,又慢慢松开,“师尊,不让告诉你的。”
“师尊身上的鞭痕是手昆仑紫藤鞭刑所致,因为日前私自带回重伤的宿宿让天华师尊医治。”鸢七不安的瞟了瞟异常冷静的稷苏,继续道,“师尊将一副瞳目给了你,变得与常人无异,他却硬是凭着毅力受了常人十下已是极限的紫藤鞭二十七次下后强撑着参与了桃坪令的比试,所以.....”
所以,他都是为了自己?!
难怪在竹楼醒来的时候天华对自己不待见,难怪离开的时候天华会说自己小命得来不易,难怪受了云袖那一剑眼睛没瞎反而能看见星星了,稷苏心中大骂了一千遍慷慨让献出一双瞳目还装无情人写切结书的男人,五指并拢覆上紧闭的双目,灼热的触感通过指尖,直达心底。
那日,重华带着鸢七下山办事,途径暮山附近,察觉到一团似妖又不是妖的气息汇聚萦绕,顺应而去,正见稷苏半跪在地,被一群斗笠人围攻,突然,原本蹲坐在旁满手是血的云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尖叫之后,抄起赤铜剑四处乱砍,口中不停念叨,“我要杀了你!“
重华知道这必定是稷苏的杰作,心中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庆幸,她能有自保的能力,即使身边无依附之人他也可放心。
果然,趁着众人慌乱之际,她挑了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飞身而出,他便加入战斗,为她断开身后危险,对战之人接连到底,重华却皱起了眉头,因为稷苏离去方向上满是血迹,而那些没有参与与他对战的斗笠人已然追了过去,他不得已将林中已经没有威胁战斗交给鸢七,独自顺着血迹找斗笠人与稷苏。
跑出来的斗笠人本来就不多,加上重华此时心急,出手不似先前以夺为主,了了几下便将人全部制服,泡抛在身后。
冬天刚过,枯叶尚未化泥,新叶也只是稀稀拉拉几片,还未长大,透过这些灌木一眼便可将树木甚少的林子看个大概,他环顾四周,却半分未见四处影子。
前方空地上留有枯枝败叶烧后留下的灰烬,旁边是一个被劈开的木头架着的四四方方的柴垛,血迹便是消失在此处。重华只在柴垛前稍作停留,便踩着沙沙响的枯叶,朝前方百米左右的稻草堆而去。
一个一个匀称的草把子被堆成一个是下面柱状上面帽状的草垛,大概是那个粗心的农人头年堆积在此忘了收走,一碰就漫天飞灰,他慢慢轻轻的将拿开,约莫三四个之后,像是不不耐烦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大力拿起扔到一旁,白色衣裳上半点干净也没有。
满身满脸是血的稷苏陡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双目紧闭,手上死死拽着把匕首,重华弯腰上前,取出怀中的手帕,小心翼翼将她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才附身将人打横抱起,看着平日各种闹腾的人如此安静在怀中躺着,心中绞痛,加快脚下的补发,手却始终稳稳的无半点颠簸。
“师、师尊。”
跟着重华走了一路,他没有询问情况也没有看自己,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鸢七头一次看自家师尊如此失魂落魄,心知不可能却还是担心是不是被人伤到了哪里,扯着他的袖袍试探着叫了几声。
“去竹楼。”
重华声音哑的不像话,短短三个字出口,给人感觉竟像是扛着钱紧巨石。
天华所谓闭关即是在昆仑之外各处看看新鲜热闹,采采草药,研究些疑难杂症,竹楼便是他“闭关”的主要落脚点,重华知道带稷苏前去医治想必方才只是普通走神罢了,毕竟是人都会走神嘛,虽然他不是普通人。
天华草草检查过稷苏身体之后并为马上医治,而是扔了一瓶药膏和两卷绷带给鸢七,自己拉着重华除了房门。
“保住小命没问题,但是眼睛......”天华捋着胡须,表情十分为难。
“眼睛如何?”不知为何,重华此时脑中浮现的竟是那夜她在自己身旁看星星时哀伤的眼神,他分明记得那晚她全程都是笑着的,乐观而潇洒,从未有过哀伤神情的啊?
“细小之物无法视之。”天华又补充道,“不影响正常生活。”
“如何细小?”如果没有问题,天华星君不可能单独将自己拉出来说,重华追问道。
“比如眼角皱纹,床罩上的暗花,甚至你左手掌心的痣。”
失去了星星她会怎么样?
给她讲天上星星的人已经不在了,如果连眼前的“星星”都看不见了,她会怎么样?会哭吗还是咬牙接受这无法选择的命运?
“星君既然拉我出来,想必是另有解决痣法,还请星君.......”重华弯腰向天华施了一记大礼,话说完,便被无情打断。
“活人的瞳目。”天华负手而立,眼神凌厉,警告意味十足,“我拉你出来,只是因为她是你带来的,我有必要告诉你实情,这是医者应有品德。”
“取我的。”
他曾花了不少年岁来适应这双目双瞳带来的苦难和异样眼光,却从未想过摘除,如今他如此不假思索做出的决定,连自己都惊着了。
“除了医者,我更是昆仑挂名师尊,你的兄长!”天华语气稍软,劝道,“你知道他们对你以为着什么。”
重华是凡胎,也没有仙缘,更没有仙根,若没有这双目,即便是离落赐予了仙根,带上了昆仑,修炼再多少年,灵力也不会有半分长进,功法也是一样。
“她比我更需要。”
重华心里清楚稷苏就算瞎了或者断手断脚了也能潇洒的活下去,但她不忍,脑海中一遍一遍浮现的哀伤眼神让他的心一阵一阵抽着疼。
天华自是不会答应,一甩衣袖走了,之后的每日除了给稷苏换药从不出现,不得已碰见重华也是怒视,侧身躲开,不受礼也不接话。
稷苏日日用着药,身上的伤口已经是开始结痂,精神却半点没恢复,双手总是紧握成拳像防御,这日,重华伺候她服药之后,依旧将她弯曲的十指一个一个掰开,放于身侧,小心盖好被子,走到已经备好笔墨纸砚的桌前,提袖数笔,凝视半晌,将有了字迹的纸张带着出了屋。
“这事谁有能耐你找谁去,我做不出来!”天华见着重华就生气,这几日便不住竹楼,躲到了几里外农人夏季守西瓜的搭的破茅屋里,此时见人跟过来,整个人十分不痛快,“你知道她是谁吗?”
重华不语,取出方才写好的物件递给天华,静立旁边,像颗没有情绪的松树。
天华火中取栗似的接过物件,抖落抖落打开,一眼,脸色瞬变,“切结书?”
“嗯。”重华的平静与天华的惊异反差鲜明,“一双多余的瞳目躲过一世情劫,星君以为如何?”
“他长大之后会爱上一只老鼠,哈哈哈......”
老和尚路过被布帘子隔开的产房外疯癫大笑,笑声未完,人已倒地,一命呜呼。
让人生的前几十年成为是众矢之的,除了天生重瞳,还有疯和尚的话,与克死的两条人命,和尚和母亲。
从离落手里接过变回老鼠的稷苏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她是他的情劫,所以对谁都和善宽容却对她疏远严格,不知道何时,他好像将那些警示忠告都忘了,主动与她亲近,甚至创造机会与她亲近。
“你知道?”上华、玉华、天华三位飞升却不入上天庭,正是因为算准重华有此情劫,放不下也担忧昆仑无人主持。实际上,多出来的瞳目并不会影响重华的仙根仙缘,唯一会影响的只有身体,只要稍作调理便可,他们几兄弟当年如此对外宣称骗了众人也骗了重华,只是希望他可以同普通弟子一样安安稳稳留在昆仑修炼,仅此而已。
视力差点,但也能活。
这是天华进到稷苏右手掌心的痣之后,做出的考量。他不愿意出手,让这副瞳目成为两人继续纠缠的理由,可眼下这情况,他是一直都知道情劫的存在,也知道她便是那只老鼠?
“嗯。”重华未接天华递过来的切结书,弯腰施礼道,“请星君转交。”
天华顺着原先的褶皱将切结书折叠成小方块,放进怀里,望着远去的背影,频频摇头,喃喃说着什么,没人能听得清。
“你刚才说我是唯一能救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