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璟决愣神了片刻,摇头:“好像……做了个梦。”
梦中大雾缭绕,可梦里都发生了什么,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就全然忘得干干净净。
他快速从那种莫名沉闷的情绪里抽身出来。昨天他就睡在了忠义侯府,收拾完毕后,应璟决就去了厉宁封的房间。
太医早早就候着了。
厉宁封是被生生疼醒过来的,不知为何,昨天用了药后痛感减弱的腿,今天疼的宛如碾骨。
别说吃药,他如今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失了那么多血,脸上却红潮一片,显然是发热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肉血腥的味道,刺鼻浓郁,令人作呕。
应璟决:“为什么今日看起来更严重了?”
太医犹犹豫豫:“这、这微臣也不知,明明药与昨日一样,小侯爷不应该觉得痛才对,或许、或许早日砍断……”
厉宁封勉强睁开眼睛,固执道:“不。”
外头的阳光晒进来,春日渐深,太医掌心也出了一层汗,紧张道:“如今天还算冷,小侯爷的腿上的伤反复溃烂,流出脓血,还能控制。”
“但如果入了夏,蚊虫多起来,在小侯爷腿上……到那时候,小侯爷能不能接受是一回事,能不能活到夏日,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医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厉宁封别开头去,无声拒绝。
应璟决:“务必减少宁封的腿部疼痛,能保多久是多久,本宫会告诉父皇,让你们轮流待在侯府照顾。”
太医:“这是应当的。”
厉宁封:“不必。”
应璟决诧异:“怎么了?”
太医极有眼色的退下了。
“你如今,在京城的情况好不容易好些了,如果我现在的情况传出去,对你十分不利,”厉宁封低声道,“太医轮流在侯府,只会让人以为我的伤十分严重,而如果他们都走了,才不会有人一直盯着我这里。”
应璟决:“什么时候了你还考虑这些?”
他语气一沉,“现在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了!”
厉宁封张了张嘴,许久,哑声道:“不要让太医告诉父亲,麻沸散没作用了,就说,我用了药,没那么疼。”
大概是太虚弱,他没察觉到外面来了人。
应璟决扫了眼外面那截蟒袍衣摆,心里叹了口气,“是,我不告诉老侯爷。”
外头的忠义侯站了好一会,半晌,把旁边小厮盘子里的垫布拿出来,笨拙的系在自己右边铁腿的脚底,确保落地无声,转身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那小厮重新进来,把垫布抽出一张,扑在厉宁封溃烂的双腿下面。
厉宁封闭上了眼。
双手攥紧,良久,颓然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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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舞弊案告一段落,污款找到,应璟决并没有提及他在其中察觉到了连慎微操纵的手笔。
他知道自己现在搬不倒连慎微,索性就将一切情绪化成锋利的刃藏起来,等到他能出手的时候,再一击毙命。
他上禀这件事的时候,顺势把找到污款当晚遇刺,和厉宁封受伤的事联系在了一起,神态轻松的为厉宁封请太医医治,仿佛伤的并不严重一样。
不仅如此,应璟决还明里暗里算计了一把三皇子。
景成帝知道内情,深觉应璟决成长很多,正大光明派太医去诊治,并借着封赏为借口,再次适度给少年储君放了些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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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厉宁封经脉内力□□的事情由应璟决亲自接手,朝堂风云暂时传不到侯府。
风恪说要考验,那便是真的考验,病痛从来都不是最折磨人的,最折磨人的是在病痛中的无力感。
一点点看着自己的生机流逝,被腐朽和黑暗日夜侵蚀,无处不在的死人气缭绕在自己骨血里。
虚无缥缈的希望,有时候比没有尽头的绝望更折磨人。
一日日过去,厉宁封从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他的双腿彻底动不了了,甚至能清晰的察觉到,经脉里的内力在慢慢流逝。
他的境界跌落的极快,从一开始的天衡境巅峰,快掉到了开阳境。
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废人的滋味,他尝到了——
生不如死。
这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像生生断了他的脊骨,逼着他在地面宛如虫子一样蠕动。
父亲、璟决……很多人都想拉他起来,他却一日比一日昏沉。
人在绝境下,会生出很多阴暗的情绪,这些阴暗的情绪叫他忍不住自厌,厉宁封开始不吃饭,不说话。
短短十天,便骨瘦如柴,如同一个将行就木的老人。
这天,他收到了一封信。
是十几日前他寄给师父的。
是老侯爷拿来的:“这封信几日前就送到了,只是一直担心你,就忘了,今天刚想起来。”
厉宁封等他走了之后,勉力拆开信封。
上面字迹依旧,除了一两个难写的字笔锋略有颤意——
这是之前都没有过的。
师父应当是剑客,剑客的手素来很稳,笔锋微抖,是受伤了吗,还是生病了?
信上回答了他问的问题,言辞简洁温和,却在结尾多添了一句话:[生死有命,蜉蝣天地亦是无憾一生,为师身体康健,无需补阳的各类补品。]
厉宁封莫名弯了弯唇。
他只是习惯了有什么好东西都给师父留一份。
生死有命,蜉蝣天地亦是无憾一生……
他默念了这句话。
他厉宁封,十九年骄傲如旧,驰骋沙场的小将军,曾看着雪原和荒草大地发过誓,宁愿轰轰烈烈的死,也不想苟且偷生的活。
他不想砍去自己的腿,在一隅之地囚困此生,如果真的注定死亡的话,死前的每一日,都是他在这世间屈指可数的时间。
厉宁封眼眶微湿,哑声道:“……来人!”
外面小厮飞快进来。
厉宁封说:“告诉父亲一声,晚饭我想和他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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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连慎微下了朝回来,就听明烛说了小侯爷振作起来了的事。
明烛擅长隐秘,这几天一直替他在侯府周围盯梢,重点观察有没有可疑的人。当然也把厉宁封的一举一动默默记了下来。
连慎微换了衣服,笑道:“风恪,你可满意了?”
“……”风恪冷冷道,“你满意就行,管我什么事。”
知道拦不住连慎微,他就趁着这几日的时间,研究出了三幅药方,一幅是给姓厉的那小子配套用的,另一幅他会磨成药丸,剔除成分,给连慎微补血用。
最后一幅,是能叫连慎微少放点血的药。
不过有些副作用,少不得叫姓厉的小子受点苦了。
连慎微:“什么时候开始?”
“得了,”风恪已经平静了很多,说,“着急投胎还得有个正当理由吧,你也得给我一个正经身份,不然人家凭什么信任我。”
江湖中找风家传人的人数不胜数,他不能以风家的名义出现在这里,一则是因为他自己觉得麻烦,二来是因为连慎微。
早年间连慎微行走江湖,虽多以斗笠遮面,可难保不会引来江湖的一些老朋友,万一被发现了,才真的好玩。
连慎微:“你放心,他会相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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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五日。
忠义侯府来了个戴着木质面具的怪人,自称是小侯爷师父的朋友,来送信的。
厉宁封看了信,上面只有寥寥两句话:
[已知你近况,浮猋乃为师之友,医术高超,或可一试。令,浮猋性情古怪,且顺他心意。]
看完信,厉宁封心里已经信了大半,抬眸道:“您……”
风恪凉凉睨他一眼,“在下浮猋。”
浮猋,疾风之意也。
刮死你个臭小子。
老侯爷也看了信,是知道自己儿子有这么一个师父在的。
尤其宁封这位师父的字迹洒脱,每次看见,他都能想起来三年前在边疆收到的那封来自那名江湖侠义之士的信。
笔迹虽有些差别,但总体而言颇为相似,观字察人,想来都是光明磊落之人。
老侯爷当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请浮猋先生救治!”
风恪避开他这一礼,守着风家的规矩,冷冷淡淡:“未治愈病人,不受礼。老侯爷且先离开罢。”
老侯爷很快便给他腾出了一个方便治疗的空间。
风恪对厉宁封的腿部情况很了解,仔细看了没有别的突发情况,便从背着的木箱子里,轻手轻脚拿出来一罐血。
小厮按他的吩咐打了一桶热水。
桶深能没过小腿。
风恪在里面撒了药材,言简意赅:“泡。”
水还是滚烫的。
厉宁封没半点犹豫,艰难地撑着床沿,把腿放了进去,他脸色瞬间苍白。
风恪把那罐血分出来一小杯,其余的全部倒进了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