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侯磁性的嗓音具有极强的穿透力, 传遍了大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赵太子与晋国士大夫皆松了口气, 其他四国又是一番揣度思量, 也不知道晋侯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说不嫁公主, 此刻又同意了?
姬宁一阵头昏目眩, 耳蜗震痛。
她的阿兄, 终于又一次将她推出去了。是她想到的结果,但还是伤人的猝不及防。
赵太子与赵国使臣互视了几眼,晋侯已经当众再度应下两国的联盟, 此事算是没有更改的余地了。
但有些事,赵太子没有想明白,以他对晋侯的了解, 此人深谋远虑, 城府甚深,绝对不会意气用事, 更不会没有思量之前就出尔反尔。
可今天却是极短的时辰之内, 连续反悔两次。
这不得不让赵太子警惕, 或许这只是一个计谋, 是晋侯使出来的障眼法, 但姬宁......他的确喜欢,也很想娶为妻子。
夜深后, 一弯银钩摇摇欲坠的挂于天际,似乎风一吹, 就会随之坠落一般。
宴会结束后, 士大夫与诸国使臣都抱着美人离开了。
姬宁起身回寝殿,她眼角的余光看见了晋侯身侧的美人,但她没有回头,如来时一样,冷漠淡然的离开了。
“君上,今夜良辰美景,君上若不早些歇下吧。”晋侯身侧的美人娇滴滴的唤了一声,她是赵太子此番入新田城特意奉上的。楚国本就出美人,这一位更是万一挑一的殊色。
晋侯目送着那抹浅碧色的身影彻底离开,他闭了闭眼,胸口的起伏已经毫无规律可寻。他低头看着依在他身侧,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他的美人,嗓音无温的问她,“汝可心悦孤?”
晋侯从头至尾没有正眼看过这美人一眼,晋侯此言一出,美人当即心花怒放了,“君上乃天下尊贵非凡的男儿,相貌若仙,妾自是心悦君上!”
晋侯眯了眯眼,像只猎豹正俯视着自己的猎物,可奇怪的是,他分明已经饿到了极致,眼前的猎物也是无比鲜美,他却无法张开獠牙,更是没有任何食用的.欲.望,甚至于隐隐之中还透着一股厌倦与恶心。
他这是怎么的了?
真的着了心魔了?
除却他的宁宝儿之外,这世间的其他女子再也不行了?
“滚!”晋侯突然暴戾出声,骇人的气势还惊动了外面的剑客,未及美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被被剑客拖了出去。
晋侯回了寝殿,愈发的烦躁不安,可恨这清酒无法让他醉下去,又是一夜的孤枕难眠。
为防事态生变,赵太子提出早日回楚国。
两日后,姬宁身着大红嫁衣从公主的寝殿缓缓走出,她身后是数十个随家的婢女,一行人浩浩荡荡,场面尤为华丽。
诸国的使臣尚未离开晋国,今日这样的场合,自是会前来道贺,若是晋侯不露面,未免又会让天下人觉之奇怪。
药公亲自去见了晋侯,但见他跪坐在紫檀木的矮案边,这才短短两日之内,人已经消瘦到了容颜憔悴的地步,药公一愣,忙是连连叹息,“君上,公主就要启程了,君上不去相送?”
晋侯手中的青樽缓缓落案,坚.挺的下巴已经冒出了青色的胡渣,他嗓音低沉道:“从今往后,孤不想知道公主的事,无需向孤汇报!”
药公紧蹙着眉,若是晋侯当真放下执念,倒也是大善!
可若是.......
晋侯没有继续往下想。
姬晋离开了新田城的当日,晋侯命人抓来了赵国的探子,他原本留着这几人是为了传递假消息去赵国,但今日却将这几人统统杀了做了人肥。
晋侯愈发的残暴无情,一月后如此,半年后还是如此,直至一年后,檀文宫快步迈入大殿,几乎是一路跑过来的,他跌跌撞撞道:“君上!君上!公主她回来了!”
晋侯身子猛然间一颤,他腾的一下从兽皮毯上站起,但旋即又意识到了什么,他清了清嗓子,装作毫不在乎,只是问了一句,“她回来作甚?”
一年没有消息了,入骨的思念无处安放。
晋侯已经到了即将奔溃的地步,他半年前已经命人再次打探姬宁的消息,但无一例外都被人阻绝了,而且此人是有意为之,甚至于了解他所有的追踪手段,他知道......一定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宁宝儿才有这个本事。
晋侯愣在当场没有说话,刚才膝盖撞在了案桌上,他缓了片刻才知道痛楚,旋即又吩咐道:“把药公喊来,孤这次不能放了公主离开!”
檀文公唇角猛然间一抽,他以为自己误听了,公主已经嫁入赵国一年,她现在是赵国的太子妃,以后不出意外就是赵国的王后了,晋侯如何能将她给囚禁住?
“.....君上?君上这是何意?”
这时,药公也颠颠撞撞走了进来,人未至,声先到,“君上!出事了,出大事了!公主她杀了楚王,眼下正带着楚王的人头来见君上了!”
檀文公:“!!!”
让公主刺杀楚王这是一开始的主意,可如今又是怎么一回事?
公主已经是赵太子的妻子,她若是杀了楚王,那就等同于,赵晋两国都与楚国为敌了。
檀文公稍作思量,当即面露大喜之色,道:“君上,此乃好事啊!若是晋国单独攻打楚国,未免有些劳民伤财,可如今公主杀了楚王,赵国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届时赵晋两国必将楚国拿下!”
药公闻此言,也觉之在理,他二人正要与晋侯商榷出兵楚国之事,但见晋侯已在殿中踱步,很快又取了匕首刮去了下巴处寸许长的须髯,又问道:“孤这个样子可邋遢?”
檀文公,药公:“........”能好好商量称霸大业么?
未及门外的立侍上前来报,这时,一穿着华贵的妇人提着一只头颅走了过来,这头颅用了药水泡制,经历一月之久,尚能辨别出楚王的样子。
一年后的姬宁似乎褪去了原本的稚嫩与狡黠,却是美的惊人,她一路稳步走来,宛若月华俯照大地,又如夜间静溢的溪流,总能轻易吸引旁人的视线。
当那颗头颅被她抛到晋侯面前时,檀文公与药公倒吸了一口凉气。
姬宁身上流着楚王的血脉,又是晋侯亲自教.养长大,她拥有两国君王的气度,若非是个女子,她在某种程度上都能与晋侯比肩了。
姬宁眉眼带笑,清媚之余带着一股子邪意,道:“阿兄,楚王的头颅,我给你带过来了,你可满意?”
晋侯的下巴处还在流着血,是方才刮胡子时用力所致,檀文公与药公见了这一幕,已经在挤眉弄眼提醒他,晋侯这般痴傻郎君的模样实在是不忍直视。可是晋侯自己感觉不到异样,完全无视了檀文公与药公。
他的视线紧紧锁着几丈开外的女子,心已经沉沦。
此时不管说什么,语言都显得无比苍白,但有一点晋侯心里很清楚。
他不会再让姬宁离开了,就算是随便找一个晋公主“克死晋国”的理由,再给她另择一个身份,让她自此留在自己身边,他也不会再让她去赵国了。
姬宁又道:“一年不见,阿兄老了。”
晋侯:“......”
他的确消瘦了,眉心的沟壑更深,眼神也在一年前失去了生机,他为了她苦苦熬了一年,又怎会风度飘飘?
晋侯只是看了一眼地上的头颅,之后再也没有留意,父仇得报,他竟没有半分欣喜,反而是因为姬宁的出现而感觉到了日子又不一样了。似乎只要她在身边,便不会是黯然无光的日子。
晋侯绕过矮案,往前走了几步,离着姬宁不近不远的距离,恰好站定,他顿了顿,方才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宁,宁儿,你回来了。”
姬宁点了点头,他这个样子,让她无法说正事,她后腿了一步,道:“阿兄,我夫君也来了。此番刺杀楚王一事事关重大,怕是三国之间的战事很快就要挑起了,不过阿兄放心,我只是一介女子,即便我暗杀了楚王,世人也只会唾弃我,与阿兄无关的。阿兄一早就想联合赵国攻打楚国,我帮了阿兄了,是不是今后就不亏欠阿兄的了?”
养育恩?
情债?
还有她的一条命!
都不再欠他的了。
“夫君”二字着实刺耳,尤其是听着姬宁喊出来,还是喊着旁的男子!
一听到赵太子那小子也来了,晋侯通身心的又开始不痛快。
晋侯不想让姬宁与他这般生疏,即便她已经走了一年了,可在晋侯的心目中,他们还是这世间最为亲密的二人,旁人不可插足其中。
晋侯眸色一冷,突然爆喝了一声,“来人!给孤好生招待赵太子,没有孤的允许,谁人也不得踏足殿内半步,其他人都给孤出去!”
檀文公与药公伴君多年,自是知道晋侯的脾气,两人匆匆离开了大殿。
而这时,姬宁转身也要走,却被晋侯抓住了胳膊,他用了霸道的蛮力将她带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心,闻到那熟悉的味道,他就像是在低声的咆哮,“宁宝儿,你别这样,孤想你了!”
姬宁一开始还挣扎了几下,但到了后面就不挣扎了,因为她了解晋侯,这个时候她根本逃离不了。
姬宁窝在他怀里,享受着最后的港湾,这就是算是告别了吧。
他们之间真的互不相欠了。
姬宁听着晋侯的心跳,手掌抚着他后背衣襟上的绣纹,喃喃道:“若得来生,宁儿不要再记得阿兄。心悦阿兄这件事太累了。”
“阿兄,宁儿累了,宁儿愿以永生福气,祈求阿兄万世康宁。阿兄.....宁儿走了,宁儿不怪你,阿兄也别怪宁儿,宁儿没有力气心悦你了。”
“阿兄勿念,勿挂,勿寻。”
晋侯听着她的柔柔细语,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即将消逝了一般,他哑声道:“不!不行!孤不准!”
此言一出,姬宁无声一笑,她手中的银针突然扎上了晋侯的脖颈,然后看着他渐渐滑落在地,还有他满目惊惶的眼神,姬宁又道:“阿兄,宁儿走了。有件事忘了告诉阿兄,宁儿从未嫁过赵太子,这辈子只当阿兄的女人。只是......你我从前无缘,如今无缘,将来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