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迪说:“她是重度抑郁症,我问她抑郁是一种什么感觉,她说她可以告诉我不抑郁的时候有多美好,因为我一定能够体会到,但她无法告诉我想自杀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因为我不可能有一样的感受。”她把茶杯重新送到他面前,“我想adhd的感觉对你来说,应该也是一样的。”
卓霖铃以微笑示人,在陆安迪内心深处,其实也同样不愿意把痛楚和脆弱暴露在他人面前,尤其是……他。
她觉得他难以沟通,所以不想说吗?
滤过第一道杂质,杯中的液体显得更通透柔和,看起来比刚才那一杯更纯净美丽,洛伊却没有立刻端起来,而是看着她:“为什么不试一试?我有时间。”
他的眼神深沉锐利,富有压迫感,但也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屈服的诱惑。
通常他这样看着你的时候,就意味着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陆安迪叹了一口气,如果他想知道,那就告诉他吧。
“我从小在一个很偏僻的山区长大,房子就在山边,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听到许多昆虫的叫声,有时我会听到彻夜不眠,好像它们一直我耳边鸣叫。”
“读初中的时候,我去了镇上一所中学寄宿,宿舍离山远了些,但我依然会在夜里听到那种熟悉的鸣叫,我以为是来自学校里的草丛,但我的同学都说没有。”
高中读书太辛苦,她就没空再留意自己的与众不同了。
“直到上了大学,我才知道,那种声音其实不是昆虫的鸣叫,而是来自我大脑的杂音,一种叫神经性耳鸣的病症,当我确诊adhd的时候,医生告诉我,许多患者都会有类似的症状。”
“有些声音,我会听到,但你不会听到。有些声音,你可以过滤,但我不能过滤。不止声音,各种感官都一样,它们混沌充斥,如果我想专心听,专心看,专心想,就需要很用力,很努力。”
而且就算很用力,很努力,也不一定能做得到,所以很多人选择了吃药。她看过相关资料,在美国,adhd药品一年销售额超过五十亿美元,而那种叫利他林的药品在全球药品销售排行榜中占据一百五十位以内,比乙肝疫苗还多。
而与此相比,国内能确诊adhd的医院机构,总共不过寥寥几间,连知道有“非多动型注意力缺陷”这种病症存在的人都很少。
说完了这些,两人间一阵静默,陆安迪忽然说:“医生建议我换一种药。”
洛伊正好端起茶杯,唇边刚刚印上温热,这个时点,刚刚正好。
“这种药不需要临时服用,非中枢神经兴奋剂,不会产生依赖性,每天吃一片,药效可以积累延续,我也想过试一试。”陆安迪小心翼翼地措词,“不过,我想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介意,我就什么也不会做,如果你不介意,我就会按照医生建议的药量,试一试效果。”
如此一来,他就只能选择介意或者不介意,来决定她是否吃药了。
洛伊挑了挑眉:“你觉得我在胁迫你?”
他想过陆安迪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开口,但没想到她会如此聪明地把问题丟给他。
“不。”陆安迪却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为这件事情纠结。”
纠结也是一种很大的精神损耗。
洛伊淡淡说:“你也可以选择不告诉我。”
“我不想欺骗你。”陆安迪微微错开他的目光,“虽然我觉得adhd就跟忧郁症一样,生病吃药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但我也明白,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我没法在乎每个人的想法,但确实有几个人的看法,我是很在意的,一个是我大学的老师,一个是穆先生,一个是你,因为在建筑设计这条道路上,你们都对我影响深重,我没法不在乎,而在我内心里……我希望你们都能够理解。”
方文清很照顾,穆棱很宽容,陆安迪对他们很感激,但洛伊……一言难尽。
他们之间的关系,忽远忽近,忽好忽坏,有时配合默契,有时疲于应付,就像这样的问题,她每次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回答,既不能言不由衷,也不能敷衍了事,每一句话都要认真思考,言之有物,还要避开他的逆鳞。
她如此诉说,带着一丝楚楚,洛伊晃了晃茶杯,竟有些微醺的感觉。
“我可以理解,你自己决定。”他一饮而尽,放下茶杯,“谢谢你的茶,太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陆安迪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惊讶地看去,恰好看到他眼眸中一抹奇怪而朦胧的柔和,“呃……我没关系的,我朋友十一点来接我,我今晚就住在浦东。 ”
“哦?”洛伊微垂眼睫,瞬间掩去眼中柔泽,“那你明天不用来公司了,直接到九间堂。”
“啊,但穆先生…… ”
“穆棱明天不会来。”他淡淡说,“你过来就可以了,我会让raymond跟他联络。”
穆棱如果知道穆正青见过卓霖铃,明天就一定会去小商山,就算不知道,他也会让他知道。
陆安迪不再追问,洛伊说可以,就是可以。
他要走了,在喝了两杯茶之后,陆安迪有些遗憾:“其实第三杯茶最好,你真的不喝完再走吗?”她声音轻柔地说,毕竟每一杯茶,都有细微的分别,她希望他能尝到最好。
“下一次。”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
陆安迪不再说什么,起身将他送出门口,然后返回到电脑前,将刚才的邮件发了出去,跟着关机,收拾东西,整理明天要带去九间堂的物件。
洛伊回到办公室,第一时间走进里面的独立洗手间,往脸上捧了一捧水。
他本来有一双像曜石般漆黑锋锐的眼睛,此刻却像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连镜中的影像都朦胧起来,他在洁白得像雪的洗手盘边上站了一刻,重新感觉到清醒,才松了领带,走出办公室,靠在沙发上。
穆棱大概是没有认真告诉过陆安迪,他只要喝两口就会整夜睡不着,但如果喝上两杯,就会醉。
有的人醉酒,有的人醉茶。
而穆棱说,他醉了的时候,就会特别温柔。
温柔……他的温柔,大概也只有男人见过吧。
世嘉广场的模型还在后台渲染,屏幕保护界面如魔方旋转,他靠在沙发休息了十分钟,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又挂了一个电话:“raymond,你的人是不是在公司附近。”
“洛大少,一直在等你啊,你要回来了吗?”
“等下有人来公司接陆安迪,你看看是谁。”
“哦!陆安迪?她有男朋友?”raymond居然对他的要求毫不奇怪,还带着一点小兴奋,“你想知道得多详细?”
洛伊朦胧的眸光掠过窗外夜色,没有说话。
大厦门口不方便停车,陆安迪一走出去,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方睿姿。
夜风很冷,她拿着风衣走过来,往她身上一套:“车停在那边,要走一点路,晚上冷,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多穿一件!”
陆安迪一边穿上衣服一边说:“我也没想到会这么晚走啊……对了,你要过来接我,不会玩得不尽兴吧?”
九点多的时候睿姿打电话给她,说晚上跟同事在浦东玩 ,听说她还在加班,就说干脆玩完在附近开个房一起住一晚好了,自己可以玩得尽兴,陆安迪明天一早来上班,也不用跑那么辛苦。
睿姿很自然地帮她将头发掠到衣领外,扣上扣子,“早玩完了,其实也就是欢迎一个新来的同事和一个新来的实习生,吃吃饭,唱唱k罢了。”
一边搂着她的肩膀,一边打开手机,又兴奋起来,“不过你知道吗,那个实习生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第一个照面就差点把我吓死,下次回去问问你妈有没有自幼失散的姐妹!”
睿姿说得有些夸张,陆安迪伸头看了看,照片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妆容清新精致,楚楚动人却胸前饱满,那种二次元美少女的风格,笑了笑:“哪有你说的那么像,可比我漂亮可爱多了。”
睿姿却很不服气,“胡说什么,我觉得你最漂亮可爱了!”这时她们刚刚走到红绿灯前,睿姿突然停下来,就着灯光看她,认真地说,“真的,安迪,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会娶你。”
她说了还嫌不够证明,跟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红灯闪瞬即逝,陆安迪笑着挽起她的胳膊,“等你变成男人再说,走吧,你又喝多了!”
睿姿肯定喝了不少,贴上她脸颊的时候,酒味都能把她熏醉。
走了一段,陆安迪终是忍不住说:“我上司同意让我吃药了。”
“哦!那个管得太宽的冰山总裁?他突然转性了?”
陆安迪心中浮起那双朦胧柔和的眼眸:“不知道,也许他也喝醉了。”
睿姿霎时反应很大,“啊,你们喝酒了?你不能单独跟男人单独喝酒啊,不管谁都不行!”
陆安迪怕她又在路上停下来:“好了好了,没有喝酒啦,开玩笑的。”
“嗯,你还是要小心点点,我就是觉得他不怀好意,这种外表冷漠内心闷骚的男人最可怕。”
“行了行了,全公司对他不怀好意的女人多了去,排队也轮不到我。”
“这什么跟什么啊,你就会偷换概念,避重就轻!”
两人笑笑闹闹,相拥而行,全然不知道背后不远处正有一支镜头对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