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话,但不是全部,她不习惯直视医生的眼睛隐瞒。
但就这样微小的动作,已经让林家栋有种强烈的直觉。
“看来那位上司和穆先生一样,也是一位年轻男性?”
陆安迪只好说:“他是公司的设计总监,和穆先生一样从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毕业,二十五?二十六?……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七。”
林家栋心里叹了一口气,顶尖大学毕业,年纪轻轻身居高层,傲慢与偏见,这些字眼简直霸道总裁标配,但生活不是言情剧,这个女孩子大概会很折磨,除非她懂得很小心地保护自己。
不过如果刚好遇上,再小心也没有用,就像自己,林家栋又开始自嘲。
“治疗adhd的药物并不只利他林,或者你可以换一种去说服你的上司,我说的是择思达,学名叫盐酸托莫西丁。”
“它们有什么分别?”
“利他林是中枢神经兴奋剂,可能产生依赖和成瘾,药理机制……看起来跟毒品差不多,也许这是有人抗拒它的原因。”
“择思达是非中枢神经兴奋剂,凭处方在普通药房就可以买到,它起效没有那么快,但副作用也会少一些。”林家栋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对你来说,可能更合适。”
陆安迪抬起头:“林医生,你记得你曾经向我推荐过这种药吗?”
“是的,你还说可以忍受利他林副作用,不想尝试这一种,因为你吃不起。”
陆安迪艰难地说:“林医生,我仍然吃不起。”
那种药必须每天一片连续服用,每个月费用超过一千元,但读书的时候,她的每月生活费还不到一千。就算现在,情况也没有好多少,实习生的工资不高,而且这份工作一点不保险。
贫穷不一定会限制想象力,但会限制想象力的输出。
林家栋暂时放开这个矛盾,温和地说:“对adhd来说,药物是一种克服的方式,但其他方式也很重要,比如,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节奏,学习管理负面情绪,寻求他人的理解与支持……等等,克服这些,才能真正释放你的才华。”
“林医生,你如何判断我有没有才华?”
“你来这里之前,穆先生跟我沟通过一次。”林家栋技巧地选择回答角度,“你想知道他对你的评价吗?”
陆安迪摇了摇头。
林家栋颇感意外:“你不感兴趣?”
“如果他想让我知道,他会亲口告诉我。”穆棱是个君子,不会随意评论他人,他对她的看法也不需由旁人转述。
“有时你也很自信啊!”林家栋不由得笑了笑,“事实上,穆先生的确没有评价任何东西,但是他很详细地询问过我,作为你的上司与工作指导者,他可以为你提供什么帮助。”
穆棱会这么做,陆安迪并不意外:“我说过,穆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这很好。你身边还有亲近的朋友吗?有时朋友也能提供莫大帮助。”
陆安迪点了点头:“我有一个好朋友,我们住在一起。”
“方睿姿?”
陆安迪愕然。
“不用惊讶,你填在资料上的第一联系人,我猜的。”林家栋微笑,“你跟她的关系好吧?”
“很好,她很关心我,会为我做很多事情。”
林家栋等了等,但陆安迪没有说下去,在她心目中,方睿姿对她的好,毋容置疑,不需说明。
“好吧,让我们来整理一下你的生活现状,你刚刚大学毕业投入社会,在一所行业有名的大公司实习,有一个体谅你的上司,一个很关心你的朋友,做着契合自己追求的工作,而且正处在一个富有潜力的位置上——假使没有adhd的影响,一切看起来还不错,是吗?”
“林医生,你如何判断我处在一个富有潜力的位置上?”
她每天都提心吊胆,觉得自己太逊,才不配位。
“你身边的人实在太优秀,落差会影响你的认知。”林家栋笑了笑,“但既然你两位上司都如此年轻优秀,你怀疑他们选择搭档的眼光与判断吗?”能成为受人称赞的心理医生,当然不是靠洒心灵鸡汤,而是正确的分析与洞见。
陆安迪想了想,好像还真有点理。穆棱并没有嫌弃她,洛伊也不过是嘴毒一点。
“这么说吧,每个人能得到他人的关注与接纳,都必定是因为拥有对方所需的某种价值,接受、欣赏、认同、吸引,莫不如此,如果你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可以试着思考一下。”
“比如,我们现在的谈话就很直接,很跳跃,我随便发问,好多人会跟不上节奏,但是你可以。直觉、灵感、洞察,发散,是许多adhd患者的特质,如果把这些特质放入一个可以输出的框架内,就是十分珍贵的才华,只不过才华变为价值需要其他条件,但这对每个人来说都一样,adhd患者也不例外。”
人最难以接受的往往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陆安迪垂下眼睑:“林医生,你说的这些,其实我明白。”
林家栋凝视着她:“那么,是什么使你内心真正感觉不安?”
“经济前景,生存压力,我害怕坚持不到我能够自由的那一天。”
“什么自由?”
“表达的自由,释放的自由,灵感很多,想法很多,但都太模糊,或者来去太快,我没法抓住它们。”
“有什么事可以让你感觉平静、满足、没有遗憾吗?”
“有,画画的时候,我几乎可以什么都不想。”
“但你并不想成为一名画家。”
“我想成为一个设计房子的人。”
“这是一个悖论,对目标太紧张,太执着,会令你焦虑不安,加重注意力障碍;但如果没有一个执着的目标,你又害怕像许多adhd患者那样,浑浑噩噩过完一生,空负理想与才华,因为你心知自己每坚持一样东西,都要付出比常人多几倍的坚韧与努力。你必须很用力地控制自己,才能专心做一件事,你觉得很累,但是没有办法,因为你觉得除了自己,你别无依仗。”
林家栋等了片刻,他在等紧紧握着杯子的陆安迪舒缓情绪。
“你还有其他能够影响你的亲密关系吗?比如,恋人,男朋友?”
陆安迪摇了摇头:“没有。”
“包括暗恋?”
陆安迪又握了一下杯子,但依然摇了摇头。
林家栋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其实作为精神科医生,我一直不太认同‘注意力缺陷’这个词,那不是缺陷,而是一种特质,这种特质有好有坏,重要的是认识它,学会与它相处,扬长避短。”
“我建议你换药,坚持服药一段时间,同时每周来我这里一次观察效果。另外,我想让你再做几项补充检查,以便制定更详细的规划,医院会免除你所有诊治费用,并且提供每周来回的交通补贴,我想,这样你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免费?”陆安迪很惊讶,为什么?”
林家栋柔声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吗?”
陆安迪当然记得,那次医院到建院附近的音乐学院开公益讲座,现场提供免费咨询,恰好她和睿姿也在那里,不然她根本不会知道,容易走神、认错数字和字母,居然也是一种病。
确诊adhd之后,她得到一种外面买不到的药,这种药在关键时刻帮过她许多,她一直感激这所医院。
“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医疗机构,小商山医院有许多不定期公益项目,尤其是对艺术与创意行业的人才有一定倾斜,你只需要填写一份申请资料,就可以得到这些福利。”
“这样医院不会亏吗?”
“小商山是一家私立医院,只要股东乐意,就算亏损经营也没关系。”林家栋笑了笑,“等下护士会把申请协议交给你,向你解释具体项目,如果没有问题,就会带你去检查,安排你中午吃饭休息,下午再回来这里。”
开完验单,他抬起头,微笑着说,“你还有什么问题需要问我吗?”
陆安迪确实有问题,但是她看着林家栋的微笑,却忽然想起穆棱,他们确实有着相似的气质,让她感到信任。
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林医生,其实我还想了解一下,mect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人失去记忆?”
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医生眼中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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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陆安迪从小商山带回来的东西不少。
两盒择思达,两周药量,由她自己决定吃还是不吃;一份免费诊疗协议,除了院方声明会保存她的档案以供医学研究参考,可能不定期要求她参加与项目有关的调查,她没有别的义务。
此外还有七八份adhd专项测试结果,简单来说,普通人的视觉与听觉注意力是100分,而她只有60分和80分。这样看来,正常状态下,她的听觉注意力比视觉注意力还是要稍微好一些。
在紧张的情况下,则容易看错英文字母和数字,阅读大段中文也很困难,视线会自动跳行、错行,近形字容易混淆,这就是传说中的失读症。
“如果阅读文字难以集中精神,可以尝试将文字转化为声音去听,你知道的,乔布斯也有严重的阅读障碍,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天才。”看完测试结果,林家栋给了这个建议。
当然,不是所有失读症患者都会成为乔布斯。
陆安迪下了个有声app,可以拷贝文字进行朗读,但必须在线才能启动语音引擎,朗读结果也无法保存,只能算聊胜于无。
她抽出那两盒药片,看了一下,又塞了回去。林家栋说得对,如果考虑吃不吃这件事都很费力,那就暂时不要考虑好了,反正洛伊已经知道她的病,结果不会更差。
然后她才拿出一个长款钱夹,虽然没有任何logo,但一看就知道质料上乘,装饰花纹跟她那个只有跟洛伊出去时她才会带着的挎包一样,是卓铃霖收了画后回赠给她的礼物。
“我前些时候为客户绘制过这个花纹的手袋,我觉得风格蛮适合你的,所以就画了一个钱夹,希望你喜欢。”那时卓铃霖刚刚放下画笔,将它放到窗台边,“丙烯颜料干得很快,放在这里晾一下,等下就可以拿走了呢。”
陆安迪十分意外,说公司给她配了一个包,也是这样的花纹,并在手机里翻出照片,卓铃霖也十分惊讶,“这就是我亲手画的那个啊!你看,同样质材,同样capucines款型,就算是仿制,这花瓣叠加的笔痕也不会画得跟我一模一样!哎,我从来不知道gh这么有钱任性,居然会给员工配lv的高级定制包,穆棱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是真的高级定制,客户指定质材,设计绘制费用不菲,绝不是那种标准款上烫几个字母小图案的噱头可比。
陆安迪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穆棱第一次看到她拿这个包的时候,会多看几眼。
他不是看那个极不显眼的 lv logo压纹,而是看上面的花纹。
她向卓铃霖解释:“这跟穆先生没关系,是公司的设计总监给我配的,有时我得跟他外出,呃……大概他觉得我随随便便拿个破帆布包,影响他本人和公司的形象吧。”
有钱人都难免挑剔一些,但让穷人拿着一个超过月收入十几倍的包,就不会觉得奇怪吗?
“我倒是觉得他眼光独到,这个包跟你的牛仔裤很搭,配正装也没问题,能手提能斜挎,而且真的很能装。”卓铃霖笑着说,“许多人觉得lv已经是个烂大街的牌子,其实真是个误解,它是做旅行箱包起家的,质材做工都有保障,最重要的是耐磨耐擦,万一你去个工地,还可以用来遮尘挡土,我想这才是他选择它的原因吧。”
在lv做定制,还特地要求将logo做得不显眼的人,还真的不多。
但洛伊真会这么细心周到地替她定一个包?陆安迪有点不敢想……好吧,就算是真的,也跟她个人没什么关系。
除了这个包,卓铃霖还告诉了她其他许多事情,比如在港大读书的时候,因为参加一个插画竞赛获奖而被发掘,成为香港lv旗舰店的一名驻店画师,见过各种奇葩客人。
她还说lv每年都会邀请几个画家、插画师到世界各地城市旅游,然后发行他们旅途中创作的绘本,这些绘本风格都很有意思,她还说陆安迪的画也很有意思,或许以后也有这样的机会。
她说得平淡而随意,仿佛只是她过去生活的平凡点滴,但对陆安迪来说却是隔着一层雾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也许确实存在,但与自己所处的世界并不交叉。
但卓铃霖还说到了与穆棱的相识。
她说第一次与穆棱相遇,是在荷里活道的一家小画廊,当时展出的是国内一位并不出名的画家的作品,她与他在过道里匆匆而过,彼此惊鸿一瞥。
第二次,是在星光大道旁的香港艺术馆,她与朋友看完一个后现代风格的装置艺术展览,走到对面的明清大家真迹馆,看到他站在一幅八大山人的水墨画前,对着画中孤零零的乌鸦与干枝枯桠寂然伫立。她的朋友与他相识,他们第一次知道对方的名字。
第三次是lv的一次秀台搭建,穆棱作为建筑师与结构顾问被邀请到现场。第一眼看到她,他从人群中笔直向她走来,而她心里已经知道,这是一场注定要开始的恋爱。
她微笑着述说往事,平静而淡然,仿佛那也是波澜不起的点滴,安迪忍不住问:“那你现在还爱他吗?”
既然相爱,又为什么分开?
“我记得所有事情,但已经失去爱和感动的能力。”她叹息一声,“林医生有没有告诉你,我们都缺少一种叫多巴胺的东西,所以不容易感到快乐,当然,我比你缺得更严重。”
她抬起手腕,象牙般细致无暇的皮肤上有一道扭曲刺目的疤痕,“我自杀过,但现在甚至已经想不起为什么会自杀……这样也好,我可以平静地渡过一段时间,甚至收获一些小惊喜,比如今天你来这里,我就觉得很开心,真的。”
她看向陆安迪,又露出晨光一样的微笑,“现在穆棱也不像以前那样天天都来看我,有时他突然出现,我反而会觉得惊喜。”
那晨光一样的微笑,竟不代表愉悦,陆安迪突然一阵冲动:“以后我每周来,都可以来这里找你吗?”
“当然啊,我们可以交流一下画画呢。”她嫣然一笑,目光像透过窗台的阳光一样明艳,再也没有再提到雏菊与墓碑。
陆安迪回忆着这次见面,又拿出那本画册,翻了几页,思绪纷纷,最后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穆棱的电话。
“穆先生,我今天见到了卓铃霖……我们聊得很开心,不过,她好像已经不记得那本画册了。”
“嗯,没关系,我明天也会过去小商山……另外,raymond替你请了假,明天你可以不去公司。”停了停,穆棱又补充,“你不用太介意,顺其自然就好。”他是指卓霖铃。
陆安迪说:“好的,那我不打扰了,晚安。”
穆棱那边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最后说:“洛伊让你参加后天早上的设计师例会,你有个心理准备。”
陆安迪愕然,她一个实习生,为什么要去参加那个高大上的设计师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