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一。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
苏家人一大早就回了老家,陈焰他们今天都休假,哥几个精力旺盛,说是要去爬山。
军区后面都是茂密的森林,山上野果多,大老爷们也不怕蛇虫鼠蚁,随便带了几块月饼和一壶水,就出发了。
沈青雪没心思去。
昨晚大哥回来,一直没有说过话,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直到今早他妈让他去喊大哥吃早餐,才把门敲开。
男孩倚着门框,眉心紧锁。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沈元白今天穿的是白衬衫和黑裤,见到门外的人,他笑了一下:“先吃饭吧,吃完跟我去个地方。”
沈青雪没多问,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听到他们要出去,林漪柔声道:“元白两年没回来了,是该趁着休假出去走动走动,娇娇,你要不要跟哥哥们一起去?”
沈娇喜上眉梢,刚要开口,就听男人缓声道:“妈,我和青雪要去拜访一位退休的长辈,有点事情要请教他,娇娇去不合适。”
“部队上的事?”林漪闻言,劝慰女儿:“还有半个月就要开学了,娇娇你不是想买擦脸霜吗?妈妈今天没什么事,带你去逛百货大楼好不好?正好给你多添置点东西。”
沈娇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好呀!谢谢妈妈!妈妈最好啦~”
她坐过去抱着林漪的胳膊蹭来蹭去,不停撒娇。
林漪好笑道:“你呀,就是嘴甜,快吃吧,吃完了我们坐车去。”
军区外面没多远有班车直达百货大楼,来回也不过四十分钟。
沈娇立马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小儿子,沈霄若有所思。
上次青雪去书房找他的时候,他就察觉有些不对劲了,果然,这段时间原本活泼好动的小儿子在家变得寡言,总是魂不守舍。
直觉告诉他,这兄弟俩肯定有事瞒着他。
但他没有开口询问,孩子们都大了,做什么事自己心里该有主意。
妻子向来是个单纯的性子,儿子说什么信什么,不会怀疑孩子,所以到现在都没有觉得不对。
沈霄眸色渐深,隐晦地扫了眼大儿子。
却不料正好和他对上,沈元白眼尾上扬,唇角弯了弯,微微颔首示意。
沈霄顿觉头疼。
这个大儿子,看似温柔,实则最果断决绝。
沈青雪本来以为哥哥说要拜访一位已经退休的长辈是敷衍爸妈的说辞,没想到是真的。
沈元白带他来到了县医院,一位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在医院门口等他。
“元白,”老人看到他,和蔼道:“多日前收到你的来信,档案室关于十七年前新生儿以及产妇的文件都整理好了,你跟我来吧。”
“谢谢您,裴院长。”男人笑容温和,始终落后半步跟在老人身侧。
“别客气,我现在退了,不再是什么院长。”老人摆摆手:“你怎么突然想看十七年前的档案?当年老县医院搬迁重建,很多资料遗失了,不一定能找到你想要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明白,劳累您老中秋还为我奔波一趟。”
“不妨事,这把老骨头还是能走动走动的。”老人笑声爽朗道:“我家那小子总跟我提起你,下次你们兄弟俩一起到家里来吃顿饭,他年底也要回来了。”
沈元白笑了笑:“好。”
沈青雪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没有出声。
心里大概也清楚了他哥要做什么。
查当年他和苏驭的出生时间。
老院长在院里威望颇高,县医院大部分的医生都曾经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看到他都十分尊敬。
钥匙转动,他推门:“你们进去吧,我去喝杯茶,和老友叙叙旧。”
“您忙。”男人始终温和有礼。
等老院长走了,沈青雪转身关上门,因为这间档案室存放的是以前老县医院的病历和档案,很久没有人进来过。
长桌上满满当当堆放的牛皮纸袋上记载的都是十七年前入院生产的产妇名字,挨着墙壁的地上还有很多。
这是老院长安排人手找出来的,给他们省了不少事。
沈元白站在窗前,长臂一展,扯开厚重的窗帘。
原本阴暗的档案室瞬间被光线填满,沈元白随手拿起一份档案,轻缓道:“找吧。”
不用他多说,沈青雪动作飞快翻了起来,他现在只想快点查明真相,不然永远也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沈元白倚着身后的木架,垂眸仔细翻阅。
昨晚女孩懵懂纯真的样子浮现眼前,他指尖微顿,即便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仍需证实。
他要光明正大地,接她回家。
苏定邦他们转了几趟车才在天色将晚前到邯山。
容岚骨头都差点颠散了,看到女儿面容苍白,她心疼道:“囡囡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娉摇了摇头:“妈妈,我没事,您不用担心。”
苏策见她摇摇欲坠,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他把手里的行李塞给弟弟,弯腰在她面前蹲下:“来,哥背你。”
苏娉稍微犹豫,在苏策的连声催促下,还是俯身趴在他后背。
男人结实的手臂紧紧勾着她腿弯,背着她走:“有哥在,永远不要强撑。”
小姑娘眉眼恹恹,安静地点头。
容岚跟在他们身后,对旁边的丈夫抱怨:“你这老家真是九转十八弯。”
“也是你的老家嘛。”苏定邦不好意思笑笑,朝她伸手:“辛苦你了,媳妇儿。”
容岚一把握上去,手被男人紧攥在掌心。
有他借力,容岚步伐轻松许多。
苏驭身上背着包,手里还提着几个袋子,连声道:“爸妈哥妹妹!等等我啊!”
他快步追上去。
到了家里已经是七点过十分,苏家大哥已经准备好饭菜,就等着他们来了。
苏老太太在院门口踮脚望了半天,才看到儿子和孙子们的身影,本来露出笑的脸,在看到大孙子背上的女孩,登时冷了下来。
她嘴里骂骂咧咧:“一个病秧子还养得那么娇贵,真不知道老二一家中了什么邪。”
村里就没见谁把闺女当个宝贝蛋,特别还是个病殃殃的闺女。
“娘。”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苏家老三皱眉反驳:“阿软是二哥的女儿,您别开口闭口就是病秧子,二哥二嫂听了心里会不舒服。”
第18章
苏老太太的话音戛然而止,过了会儿,又恼怒道:“不舒服又怎么样,还能跟我急眼?”
为了个病秧子要顶撞亲娘?
她可不信儿子有这个能耐!
老太太也懒得等了,前脚刚踏进堂屋,苏定邦他们后脚就进了院子。
刚好看见老太太蓝色的衣角消失在堂屋转角处,看起来还气冲冲的。
苏定邦纳闷,问旁边的闷瓜:“咱娘这是怎么了?”
苏诚扫了眼他后面,没说话。
苏策半弯腰,让妹妹从背上下来。
小姑娘脸色惨白如纸,容岚顾不上跟小叔子打招呼,大步去了厨房,倒了杯水,把掌心两颗黑色的小药丸递给她。
“囡囡,吃完去屋里坐着缓缓。”
“好。”苏娉没什么精神,伸手接过药丸,就着水咽了下去。
“小叔叔。”她神色疲倦,蔫蔫地跟苏诚打了声招呼。
苏诚“嗯”了一声,“去吧。”
等兄妹三人还有容岚都进了堂屋,苏定邦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像又长高了点嘛。”
“没有话说不要勉强自己,”苏诚被他拍得一趔趄,稳住身形,淡淡看了眼他:“大哥在等你们吃饭。”
苏定邦摸了摸鼻子:“哦,行吧。”
他就知道和这个闷瓜尿不到一个壶里。
苏家老大叫苏淳,人如其名老实淳朴,在镇上的国营电器厂上班,每个月回来一趟。
他媳妇儿徐秀常年在家照顾公婆和一双儿女,和性格泼辣苏老太太不同,是个绵里藏针的。
婆媳俩都把男人拿捏得死死的,左邻右舍经常背地里笑话老苏家是祖传的怕媳妇儿。
晚饭在堂屋吃,因为之前的事苏老太太一直沉着脸没有开口,每到吃饭的时候都是大人稳稳当当坐在板凳上,小辈轮流盛饭。
苏娉还没缓过劲儿来,坐在容岚的左手边,挨着墙角。
入了秋,天气渐凉,小姑娘穿的是一件长袖连衣裙和长毛衣开衫,本来就温和的眉眼更显软糯。
接过大孙女递过来的饭碗,再瞅瞅她结实的身板,又瞄了眼安静乖巧坐在一边的女孩,苏老太太声音不咸不淡:“也不知道随了谁,弱不经风的,一点也不像我们老苏家的种。”
容岚心里一个咯噔,仔细打量老太太的神情,发现她只是抱怨后,才松了口气。
“娘,”她忍了忍:“囡囡从小就不用下地干活,被我们娇养惯了,自然和从小在您身边长大的不能比,定邦以前挑个一两百斤气都不用喘,现在扛袋米都得歇半天。”
“您以后别说这样的话,容易伤了孩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