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散落、面容冷淡的青年皇帝按下冲动,再度吻了吻她的面颊,这才起了身,又一手拉她起来,折回去端了乌梅饮,浅浅抿了一口。
“……不错,是朕喜欢的口味。”他侧过脸,面上已是带了点笑,“罢了。朕知道你处事向来有分寸,不该管的事绝不会管,这回告诫你一二,下回莫要再犯。”
裴沐都快在心里将白眼翻上天了。她恨不得甩了姜月章的手,给他两耳光,再转身走人、天涯不见。
可惜她这人性子里终究有股倔强劲儿,既然决定要完成师父遗命、完成师门任务,那就一定要坚持到底。
况且,还有千金方等着她。七年都花了,皇帝跟前的红人也当了,现在放弃岂不可惜?
裴沐心思一动,便道:“陛下,天下正是需要用人之时,便是普通百姓无力修炼、不能开发灵力,至少也有点力气,可以务农养蚕、参军服役。”
姜月章喝了一碗乌梅饮,正自己倒了第二碗,慢条斯理地喝着。闻言,他瞟了裴沐一眼,似笑非笑:“裴卿又想提议,要改良并公开千金方,好叫女修也参与国事了?”
不等裴沐说话,这位年轻俊美的帝王就淡淡道:“不行。”
不错,这并非裴沐第一次提起。
也不是姜月章第一次否认。
“陛下……”
“裴卿,朕与你说过多少回,百余年里,试图改良千金方的人不是没有,但都失败了。况且,千金方所需的主药‘碧红丝’也同时是元神丹的辅药。碧红丝数量稀少,又无法人为栽培,每年朝廷也只能收上来不到十斤,统统要用于炼制元神丹。”
元神丹也是一种珍贵药物,用于修炼中的静心安神,还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向来是各国王室必备的药物。现在是大齐天下,姜月章身为天子,也自然而然地占据了这一药物的所有权和分配权。
他喝了最后一口乌梅饮,满意地勾起唇角,漫不经心道:“朕知道裴卿时刻都想为朕分忧,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千金方之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容后再议……七年里,每次提到这事,姜月章的答案都是容后再议。起初裴沐还心怀幻想,以为自己只要再爬高一点、说话再有分量一点、立下的功绩更多一点,就能说服皇帝着手千金方的事情。
但现在,她已经基本放弃这个想法了。
指望男人站在女人的立场上考虑事情,主动去帮助改善女人的处境,果然是不现实的,即便那是天下之主。
裴沐心中,已经有个大致的想法渐渐成型。
“陛下说得是。”她也不再纠缠这事,转而露出一个诚恳又讨喜的笑容,试探道,“臣忽然有个疑问,陛下能不能为臣解惑?”
姜月章特别吃她乖巧的这一套,每每都能被哄得眉眼柔和、唇角含笑。
“解惑?也不是不可。”
他含着笑,忽地伸手一抱,就将裴沐抱了起来,又往床榻走去。不多时,两人就又在床上滚了几滚,都是微微气喘、面红心跳的状态。
裴沐无奈闭眼。还好姜月章有毛病,什么都不会对她干,也不会扒她衣服,不然她早露馅了。丹药虽然能改变她的外形、灵力属性,却不能真正将她的身体变为男子。
至于某些特殊生理特征……唔,总是有很多办法可以伪装的。不过姜月章确实问过,为什么她每次都“没反应”。
扯远了。
裴沐抬手挡住帝王的手,尽量端正神色:“陛下,臣的问题还没问。”
“裴卿尽管说。”姜月章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放在唇边一亲,又来吻她耳廓,语气很是敷衍了事。
裴沐眉毛抽动几下,竭力保持微笑。很好,那么修正一下,姜月章是很吃她乖巧的这一套,但每次都有点并发症状――这人会变成一个亲吻狂魔。
“陛下,臣曾说过,臣的理想是辅佐陛下成为天下明主……”
姜月章往她唇角亲一口,又单手撑着脸,淡笑瞧她:“朕如今不是天下明主?”
这种陷阱问题,裴沐自然不会踩中。她伸出手,试着去抚摸他的头发;这位青年帝王有一头罕见的深灰色长发,与他的深灰眼眸相配,都盈着点点星光,摸起来也很顺滑舒服。
这种时候,姜月章总还是比较有情趣的。他不会说她僭越,只摆出懒洋洋的、很是受用的模样,任由她来抚摸他的头发。
“在臣眼里,陛下自然是天下明主。”裴沐放柔了声气,“但臣也知晓,陛下雄心壮志,对如今的状态,总是有些不够满意的。”
姜月章眯起眼。他有一双优美又凌厉、刀锋似的眼睛,眼尾略略上挑,更如刀尖一点寒芒。
他瞧了裴沐片刻,忽地一笑:“还是裴卿了解朕。”
他翻个身,躺在她身边,伸手来把她搂进怀里。
“朕而今说是富有四海,实则北方胡族虎视眈眈、南部越人贼心不死,若不能除去南北强敌,大齐而今的和平,便只是镜花水月,倏忽便可消失。”
裴沐若有所思:“这么说,只要灭了胡族和越人,陛下就能满意一些了?”
“至少是能按那群吵吵嚷嚷的大臣说的,安下心来,让民间休养生息了。”姜月章吐了口气,显出一点紧绷后的疲惫。
裴沐挪了挪位置,给他揉按太阳穴。她做得驾轻就熟,心不在焉地想自己的事。
很好,决定了。
第一步,尽快研究出千金方的代替方案。姜月章还是太小看她了。
第二步,设法搞定胡族和越人。
第三步,带上改良版的千金方――走人!
对了,临走前一定要狠狠骂姜月章一顿,让他这么有自信!
姜月章却忽然睁眼:“裴卿在想什么?”
裴沐心道,这人难不成是在她心里安了个眼睛和耳朵么!她便随口道:“臣想要千金方的全部药方,自己试着研究。万一有了成果,也好给陛下一个惊喜。”
惊喜――比如她带着药跑路。
其实千金方的内容她知道,昆仑派毕竟有些底蕴。不过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头,来消除姜月章的怀疑。
姜月章却是面色古怪起来:“裴卿研究……?”
裴沐一见他目光,登时有点不乐意,提醒道:“陛下服用的丹药,也是臣炼制的。”做什么,瞧不起她的炼丹师身份?
皇帝轻咳一声:“也就只有这一味丹药了。裴卿炼丹,还是……”
在裴沐默然的目光中,他忽然失笑,略略摇头:“朕只是想起了初见裴卿时的情形。”
裴沐一怔:“啊,那时候……我记得。”
姜月章更笑起来。这是他偶尔才流露的微笑:冰霜似的眉眼如春溪化冻,浅浅柔和潺流出。
总是给人以温柔的错觉。
他的声音也变得像是很温柔:“那时朕才定都昭阳,含光殿、英华宫都还在修葺,朕住的紫云殿距离御医馆不远,也是心血来潮,才去了御医馆,想看看新招揽的炼丹师都有些什么本事。”
他握住裴沐的手,有些温存之意。
裴沐叹了口气:“哦对,那一次……结果,就被陛下看见臣出丑了。”
皇帝也像被带入了那段回忆,嗤一声笑出来:“是了,裴卿当时险些炸了御医馆的炼丹炉,将一群御医气得胡须倒竖,结果见了朕,他们又吓得战战兢兢,没点骨气。”
裴沐心想,就你这随手砍人的暴脾气,也能怪人家没骨气?
她暗自腹诽,却被姜月章理解成了不好意思。
他更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若非如此,朕也不会注意裴卿,更不会叫你来跟前答话。再之后朕病痛发作,也就不能随手将裴卿抓过来。种种巧合,岂非天意要让朕知道,裴卿便是能解朕骨痛的良药、良人?”
裴沐忍了忍,终究语气平平提醒他:“陛下,那时你叫臣过去,分明是想处罚臣。当时陛下都开口吩咐,要让人打臣五十棍了。”
姜月章笑容一滞。
他难得有点讪讪,又想藏起这份讪讪,就板起脸:“裴卿是在怪朕?”
怪你怎么了,还要经过你允许啊?呵呵,呸。
裴沐微笑:“臣不敢。”
“……口是心非的小狐狸。”姜月章突然恼了,瞪她一眼,“好好好,是朕错了,回头再补偿你一份美玉。你不就喜欢那些东西?”
裴沐心里有点腻味。她不想去接这个话,便柔声笑道:“臣的确不怪陛下,因为臣第一次见陛下时,就觉得很欢喜。”
姜月章很吃她的乖巧,更吃她的肉麻。
不过,每次他明明是很受用了,却还要先摆出怀疑不信的姿态:“哦?朕有这样大的吸引力?”
……好烦哦,好想一巴掌拍他脸上哦。
裴沐继续微笑:“陛下是臣的太阳。”
皇帝凝视她片刻,喃喃道:“油嘴滑舌。”
却又闭眼一笑:“罢了,朕姑且当你说的是真的。”
殿内灯火熄灭。
裴沐在黑暗中睁着眼。
姜月章以为她说的是七年前,她刚去御医馆、谋求朝中一个职位的时候。若是那时,她当然已经是烦死了他的心态。
但十年前,当她在山林里遇见那个被术士追杀的少年,顺手将他救回去时,她的确对他一见钟情。
她犹自记得……
那一年,他们两个人,一个中毒、一个受伤,互相搀扶着,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时笑一时哭,互相颤声对彼此说……
――“喂,你可别死了啊。”
第47章 十年消磨
十年前。
翻过虞国西部的茶陵山脉, 就到了被中原人视为“未开化之地”的西部。
中原人觉得这里荒凉陡峭、不适合生存,向来将这里视为罪犯的流放之地。
但吊诡之处在于,他们又将最西部的昆仑山脉视为一切的起源, 视为天神的故乡,对此处充满了向往和憧憬。
但对真正生活在昆仑山脚下的人而言, 这座高山与别的山并无不同, 顶多是看上去更高、更冷、白雪更多。
裴沐就生长在这里。
而在十六岁的这一天, 她忍无可忍,选择离家出走。
起因是她大师兄的死讯传了回来, 师父很是伤心, 二师姐也很伤心。可她无论如何伤心不起来,倒还暗地里挺高兴。
大师兄那个小时候就会欺负她、还被她撞见过强迫别的女孩子的人渣, 死了有什么好可惜?
可二师姐与大师兄情深意笃, 更是臭味相投――都不是好人。她哭得厉害, 又见裴沐在边上冷冷地站着,顿时大为生气, 出手要教训她。
裴沐哪肯由着她?两人就打了起来。
结果师父这回也认为是裴沐不对, 指责她没有同门之谊,又罚她去昆仑山上静坐思过。
裴沐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