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寒从慈宁院上房的堂屋里迎了出来,一眼看见贺宁馨身上的衣裳,头上的首饰,还有脖子上的颈链,不由眉头微蹙,脸色有些不好看的样子。
贺宁馨微笑。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又故意很放肆地上下打量柳梦寒。
许是要照顾宁远侯太夫人的缘故,柳梦寒只是穿着一身很普通的绛紫色湖绸褙子,褙子的前胸和后肩上绣了一圈淡紫色的朝颜花。头上只绾了个圆髻,用一支糖白玉的簪子固定在脑后。
裴舒芬今日也特地打扮过,穿了一身鸭蛋青绣金丝飞凤纹的缂丝对襟长褂子,下面系着湖绿色雪蝉锦的百褶裙。裙底露出宝蓝色遍地金高低鞋鞋尖上的一颗珍珠,走起路来间或一闪,很是耀眼。
站在华服贵饰的贺宁馨和裴舒芬旁边,柳梦寒觉得自己活脱脱像个伺候人的老妈子,心里愈发气闷,面上还是一派祥和,笑着对贺宁馨深施一礼,道:“见过镇国公夫人。”
裴舒芬对贺宁馨笑了笑,指着柳梦寒道:“这是我们老侯爷的二房,柳太姨娘。”
贺宁馨不过随便点点头,便转身对裴舒芬道:“太夫人在哪里?”根本不搭理柳梦寒的殷勤。
柳梦寒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让到一旁,对贺宁馨笑道:“太夫人在里间屋里歇着呢。镇国公夫人可要跟我去看看?”
贺宁馨眉头微蹙,对柳梦寒道:“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像是打发下人一样。
柳梦寒的脸色再也撑不下去,看向裴舒芬道:“夫人,你看……?”
贺宁馨更是皱眉,对柳梦寒正色道:“什么你呀我呀的?——你是什么身份?宁远侯夫人是什么身份?你也配在我们面前称‘你’、‘我’?!”
柳梦寒心里一动,往贺宁馨脸上仔细看去,见她一脸嫌恶的样子,七情上面,倒是不难对付。
“镇国公夫人说得是,是婢妾僭越了。”柳梦寒忙陪笑。
贺宁馨扬了头,轻哼一声,对裴舒芬道:“我们进去吧。”
裴舒芬心里疑惑,不知贺宁馨怎么同往日不一样。带着贺宁馨进了太夫人的里间屋子,裴舒芬又偷偷劝贺宁馨:“她好歹是长辈,镇国公夫人还是要给她几分面子。”
贺宁馨不虞地道:“她又不是我的长辈,关我什么事?——当初那郑娇不是她带来的?我还没找她算帐呢!”
裴舒芬恍然大悟,才明白怎么贺宁馨看柳梦寒不顺眼。——原来是因为柳梦寒给贺宁馨的男人带了个“外室”上京了。
这种事,不管放在哪个女人身上,都无法心平气和。
进了太夫人的屋子,贺宁馨看见太夫人的心腹婆子孙嬷嬷坐在一旁给太夫人喂饭,旁边还站着一个眼生的婆子,便问道:“这位是?”
裴舒芬指着那婆子道:“这是柳太姨娘的婆子蒋姑姑。”
贺宁馨做出颐指气使的样子,同样上上下下打量了蒋姑姑一眼,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裴舒芬忙道:“蒋姑姑还不过来见礼?”
蒋姑姑忍住气,过来给贺宁馨福了一福。
贺宁馨翻了个白眼,道:“论理,你该跪下给我行礼才是。”
蒋姑姑大怒,可是看见站在门口的柳梦寒对她使了个眼色,便将怒气强压了下去,对着贺宁馨跪下磕了头。
贺宁馨绕过跪在地上的蒋姑姑,走到太夫人床边,随口问了问孙嬷嬷太夫人的病情怎样。
孙嬷嬷忙放下碗,给贺宁馨行礼。
蒋姑姑跪在地上,起也不是,坐也不是,十分尴尬。
贺宁馨眼角瞥见柳梦寒站在门口看着她们,便回头对蒋姑姑道:“起来吧,跟你们姨娘一起去沏茶去。”
裴舒芬也赶紧赔礼道:“是我疏忽了。”又命蒋姑姑快去沏茶。
蒋姑姑起身,跟着柳梦寒一起往外面的茶水房里去了。
贺宁馨来看太夫人,不过是个幌子。见柳梦寒主仆二人已经出去了,贺宁馨便跟着裴舒芬来到外面的暖阁里坐下,对裴舒芬余怒未消地道:“我就看不上柳氏那爱装的样儿!”
裴舒芬心里暗笑,忙道:“镇国公夫人是不是看错了?我们柳太姨娘实在是贤良得很呢。”
贺宁馨凑到裴舒芬耳边,像是说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道:“你们这个柳太姨娘,真是不简单呢。你看她故意穿得这么寒酸,其实身家豪富,几乎赶得上大齐朝首屈一指的皇商罗家一半的身家……”
皇商罗家的身家,是几辈子积累起来的。
而柳梦寒,只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外室,论根基,当然比不上皇商罗家。
可是贺宁馨却说,她一个人的身家,能比得上皇商罗家一半的身家!
这个数目,可比柳梦寒跟裴舒芬交得底还要多两倍。
裴舒芬心里一动,忙着套贺宁馨的话,故意道:“我不信。柳太姨娘进府的时候,可是就带了两个孩儿进府呢。”
贺宁馨装作上了套的样子,正色道:“我可不信。我听郑娇对她堂妹郑娥提过,这柳太姨娘在西南的时候,吃得住得都不比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差,还说,你们柳太姨娘亲口告诉她,老侯爷给她留下了这个数。”伸出手在裴舒芬面前比划了两下。
裴舒芬看得心惊胆战,问贺宁馨:“此话当真?”
贺宁馨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拿帕子捂了嘴笑,道:“宁远侯夫人真会说笑。我又不认得这柳氏,怎会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是别人这么一说,我这么一听罢了。——我只信这些话,不是空穴来风而已。”故意不肯把话说死了。
看见裴舒芬半信半疑的样子,贺宁馨又提点她:“你也是在勋贵府上做当家夫人的,你当知道,府里的下人都是一双富贵眼。手里若是真的没有银子,你觉得,她能从一个穷酸的外室,一入府就能赢得你们侯府上上下下的赞不绝口?”
裴舒芬仔细想了想,果然觉得贺宁馨的话有道理。不说别的,她自己刚嫁进来的时候,因为没有什么陪嫁,费了老大的劲儿,笼络住了楚华谨和太夫人,才站稳了脚跟。
而柳梦寒进府没有多久,又没有老侯爷护持,却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掌控了慈宁院。——没有银子上下打点,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以德服人?——对不起,慈宁院的下人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德”。
裴舒芬又将同柳梦寒交往以来的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柳梦寒对自己留了一手,隐瞒了大部分的身家。
想到自己因为那么一点蝇头小利就同柳梦寒一起设圈套,让她进了府,裴舒芬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已经开始不断打着主意,想着要怎么将柳梦寒的身家都掏空才算数。
贺宁馨冷眼看着裴舒芬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看来对裴舒芬的挑拨已经成功了,贺宁馨便起身道:“我想去看看世子和乡君。”
裴舒芬收敛了思绪,跟着起身,道:“我陪夫人一起去?”
贺宁馨笑道:“宁远侯夫人派个婆子带我去就行了。宁远侯夫人管家理事,忙得很,就不用在我这里耽搁了。”
裴舒芬点点头,叫了个婆子过来,道:“陪着夫人去乡君屋里。”又对贺宁馨有些歉意地道:“世子去了宫里头,还没有回家。镇国公夫人略等一等,世子说了,要赶回来见夫人一面。”
贺宁馨笑着应了,跟着婆子往楚谦谦的屋子走去。
半路上露过茶水房,贺宁馨在门口停了停,看见柳梦寒阴着脸坐在里面,蒋姑姑站在她对面,两人说着话,并没有人沏茶。——难怪刚才在那屋里说了半天话,都没有等到一杯茶。
裴舒芬居然也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看见贺宁馨站在茶水房门口,柳梦寒赶紧站了起来,脸上堆起笑,对贺宁馨问道:“镇国公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蒋姑姑看见柳梦寒站了起来,赶紧转身过来,跟着行了礼。
贺宁馨对蒋姑姑道:“宁远侯夫人要茶呢,你快送过去吧。”
蒋姑姑犹豫地看了柳梦寒一眼。
柳梦寒让到一旁,看着蒋姑姑端了茶壶和茶杯,道:“送过去吧。”
蒋姑姑无法,只好福了一福,端着茶盘出去了。
贺宁馨站在门口看着柳梦寒不说话。
柳梦寒先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觑着眼睛问道:“镇国公夫人穿得可是天水碧?”
贺宁馨端立在门口,身上衣衫纹丝不动,只点了点头,道:“柳姨娘好眼光。”
柳梦寒眉头微蹙,似乎很不愿意听见“姨娘”二字。
贺宁馨抬手整了整自己头上的掩鬓,对柳梦寒漫不经心地道:“我这次来,也是有些话要跟柳姨娘说清楚。你的下人,可是眼神不怎么好,总是走错了门。——我们镇国公府,同宁远侯府隔了半个京城,你的人也能摸到我们府上去。柳姨娘从乡下来,不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也情有可原。我一向觉得,有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子。若是头太小,抑或帽子太大、太沉,压坏头,可就得不偿失了。柳姨娘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柳梦寒脸色铁青,再也不想伪装下去。她四下扫了一眼,见贺宁馨的下人婆子都远远地站在回廊下面,自己这边的茶水房里,也只有自己一人在此,便走近贺宁馨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把他们怎样了?”
贺宁馨做出诧异的样子,反问道:“柳姨娘说什么呢?我不明白。”
柳梦寒冷笑一声,道:“好了,你也别装了。能将我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没了,你的手段也够使了。”一幅要撕破了脸的样子。
贺宁馨的嘴角略微勾了勾,道:“柳姨娘过奖了。我确实不晓得柳姨娘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柳姨娘的下人,也不是铁板一块。柳姨娘最近,是不是觉得快要弹压不住了呢?”
柳梦寒大惊失色,后退两步,有些结结巴巴地道:“你别胡说……”却是有些色厉内荏的样子。
贺宁馨便挑明了说:“你在西南待不下去了,便跑到京城里来,不过是想借宁远侯府的名头,压住你那些死士罢了。——别的不说,现在你一半的手下,大概都被东南道的谢运拉走了吧?这等吃里扒外的奴才,你居然还容得下?!”说完,十分轻蔑地看了柳梦寒一眼。
贺宁馨身材高挑,柳梦寒虽比贺宁馨美艳得多,却要没有她高。又穿得寒酸,在贺宁馨面前,不知不觉就矮了一头。
“你怎会知道?!”柳梦寒的眼睛越瞪越大,就跟见了鬼一样。
贺宁馨却露齿一笑:“猜的。——我都猜对了是不是?!”十分得意洋洋。
柳梦寒摇摇头,道:“你当我是傻子呢?”会信这种胡诌出来的话。
贺宁馨见柳梦寒不买帐,便收了笑容,往后退了几步,咯咯笑道:“你派了这么多人到我家里,就没有担心过他们会落在别人手上,将你的事情都供出来?”说得是柳梦寒派出去镇国公府寻人的那些人。
因了老宁远侯的话,柳梦寒对镇国公府的“后招”寄以厚望,所以派去的有几个婆子,都是知道得比较多的心腹。——居然落到了贺宁馨手里。
柳梦寒脸上阴晴不定,不断想着主意。
贺宁馨也是豁出去了。柳梦寒一直派人到镇国公府试探,贺宁馨以前不想惹事,便都悄悄逮起来,送到许夫人在东南的盐场里去了。
如今出了简飞扬这档子事,贺宁馨没有时间继续观望下去,也不能再姑息。另外她私心里也想借此再向宏宣帝送个人情,希望宏宣帝看在她立了大功的份上,对镇国公府网开一面。
听了贺宁馨的话,柳梦寒几乎气得要晕过去。她的年岁,要比贺宁馨大一轮还有余,却像被她捏在手里,脱不开她的手掌心。
“我若是你,就要杀鸡骇猴,先结果了谢运这个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奴才,给别的人一点颜色看看再说。不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是斗不过这些男人的。”贺宁馨看穿了柳梦寒的性子,使了激将法。
柳梦寒明知道贺宁馨不怀好意,却难以抗拒她的提议。因为贺宁馨说得全对。老侯爷留下的那批人里面,谢运是最猖狂的。
老侯爷刚去那几年,他还消停点儿。后来看见老侯爷的死是板上钉钉了,便开始暗地里发展自己的势力,企图将老侯爷的位置接了过去。
柳梦寒鞭长莫及,只好眼睁睁看着他逐步蚕食老侯爷的最后一点根基。
若是真的让这种人出了头,柳梦寒他们怕是连隐姓埋名的安稳日子都过不下去。
可是要将这批人交给圣上,柳梦寒却是绝对不敢,也不愿意的。——交了出去,她就再无防身的利器,只能任人宰割。再说了,她这么多年,都是习惯了高高在上。如果没有了她的财力和手上的人力,谁还会将她一个偏房妾室放在眼里?!
贺宁馨看了柳梦寒半天,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若是不想自己动手,也可以交给别人做。”说着,便往楚谦谦的屋子那边过去了。
柳梦寒站在茶水房门口,听见那边房里传来楚谦谦惊喜的笑声,脑子里翻腾不已。一个又一个的主意浮上来,又沉下去,她一时心乱如麻,不知道要从哪一边先下手才好。
到底是先攘外?还是先安内?
想到最近从东南道承安府传来有关谢运的消息,柳梦寒的眼神暗了暗。看来,还是先攘外的好。府里头的这个心腹大患,反正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她腾出手来收拾也不迟。
贺宁馨来到楚谦谦屋里,先跟她好好亲热了一阵子,又让自己的丫鬟将食盒提了过来,取出来几样楚谦谦平日里最爱吃的点心。
楚谦谦欢呼一声,扑上来就要吃,楚谦谦的贴身妈妈王妈妈忙拦着道:“乡君,还没有试吃呢。”说着,将每块点心切了一小块下来,使人拿去试吃。等试吃的人无事了,才给楚谦谦吃。
贺宁馨在旁边看着,点了点头,赞道:“王妈妈真是妥当。”比先前的乳娘要细心多了。
只不过王妈妈并不是一般的乳娘,闻言只是笑了笑,不卑不亢地道:“谢镇国公夫人夸奖。”
趁着楚谦谦吃点心的当口,贺宁馨又嘱咐了王妈妈一番话。说得意思,当然只有两人才能明白。
又过了一会儿,楚谦益从宫里头回来了,满头大汗,先去他屋里洗漱了一下,换了常服,才过来跟贺宁馨说话。
贺宁馨也给他准备了点心。楚谦益的贴身妈妈周妈妈也跟先前的王妈妈一样,将点心都给人试吃了,才让楚谦益吃。
楚谦益到底大一些,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周妈妈几句,道:“谊母带来的点心哪会有问题?周妈妈也忒小心了。”
贺宁馨忙道:“益儿,周妈妈和王妈妈都是妥当人,你要听她们的话。就算是谊母,又或者是你的外祖母、外祖父、舅舅、舅母送来的吃食,都要同样处置才是。——这些人虽然不会有害你之心,可是保不准一时疏忽,被人利用,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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