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凝雨三言两语讲完了当时的事:“因她那霸道金主觉得她受了委屈,容家班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直接给她塞了很多钱,让她别盯着这点糟烂东西,真想干,不如自己成立一个新班子,还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想什么时候来就能什么时候来,不受束缚。”
“金主不好得罪,也是……给的钱太多了,阿蔓早就跟我置气置烦了,就转头走了,自立门户。不过就算没有这个男人,我也早料到有这一天,她和我想法不一样,坚持的东西不一样,总有一天,会形同陌路的。”
仇疑青看了申姜一眼,申姜将杉树叶子拿出来,放在托盘里,展示给容凝雨看。
“这个东西,你可熟悉?”
“认识,”容凝雨缓声道,“它有令妇人滑胎之效,少量服食便有奇效,是青楼里常会备的药……戏班子之前也有,但现在没有,这个东西被我严令禁止,不许任何人买办。”
“为何要严令禁止?如果真有姑娘遇到意外情况……怎么办?”
“总是有办法的,想生,我们就一起帮着养,不想生,有更稳妥的法子,”容凝雨话音变慢,“此物虽有奇效,少量服食甚至能让皮肤变得白一些,但量极不好控制,稍微多一点,就能要了人命。”
“容班主可知采买渠道?”
“有专门的北方客商,会运卖此物。”
“还有专门的客商运卖,竟这般有市场?”
“倒也不是,这种东西只有青楼私窠子等地会需要,外面的人,不管官家还是普通百姓,真遇到类似的事也不会用到这个,亲人族人,需得好生呵护,自和贱籍不同,”容凝雨顿了顿,“这算是青楼的小秘密,一般不会对外人言,除非你进入那个圈子,才能窥得一二。客商其实也不太愿意做这种生意,因为客人需要的量少,每回买的并不多,但青楼一向是能挣钱的地方,比如那些有用的没用的各种药丸子……你须得帮青楼老鸨子弄到这种树叶,才有机会做别的生意,是以就算亏本,他们也得做。”
“容家班现在没有?”
“没有。”
“你确定?”
“我能确定。”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片刻,久久,指挥使都没有继续问话的意思,显是等着他呢,他便又问:“容家班老班主心术不正,不谈生意导向,是非对错,你们这一批女孩子,从小学的课业是否一样?”
容凝雨点了点头:“差不多。”
“虽案情细节未曾向外界披露,小道消息总有些,容班主应该猜到几个死者是怎么死的了?”
“不敢说清楚,也确有些猜测。”
“燕柔蔓曾直接承认,她会玩这种‘鞭子游戏’,容班主也会么?”
容凝雨顿了顿,才开口答:“早就不用了,你现在问我会不会,我还真得仔细想想。”
那就是之前会,现在技术不熟练了。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听闻容班主擅长调香。”
容凝雨:“是,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碧珀,”叶白汀念出这两个字,“这个名字,熟悉么?”
这是仇疑青亲自指点着下属,费尽千辛万苦,走访过多位大师,根据案发现场焚完的香灰,一点点排查确认,最终得出的香料名字,这种香料出现得有小二十年了,成名是在十七年前,在八年前销声匿迹,市面上再也找不到。
容凝雨只沉默了片刻,便点了头:“知道,是我之前独创的香丸。”
叶白汀问:“还有谁会此项技艺?”
“没有了,”容凝雨摇了摇头,“要调制这种香丸,用料非常讲究,要求春夏秋冬的时节不同,天气变化都会影响最终成香味道,制作工序也极为复杂,我没来得及教会任何人,别人应当也不会。”
“你自己呢?”
“我早已闻不到任何味道……”她帕子下意识按了下鼻前,“无法辨认原料的细微差别,也无法确定过程中是否有错漏,是否需要进行其它微操,自也做不出来了。”
“若之前有人买下收藏,放到至今,是否仍然能用?”
“我做的香丸,每道工序都很讲究,如若保存得好,未在潮湿易腐的环境里放,应当还是能用的,只是持香效果可能没那么好。”
“听闻容班主早年制香颇受追捧,时常供不应求。”
“都是喜欢香料的夫人们赏面,但自我嗅觉失灵之后,就渐渐淡出了这个圈子,到底谁还曾保留着当年之物,我也是不清楚的。”
叶白汀又问:“对制香如此讲究,想来容班主当年一定非常热爱,失去嗅觉,可曾看过大夫?”
容凝雨:“看过,不只一个,都说爱莫能助。”
“是么?你的嗅觉,就一点没恢复?”
“没有。”
“不尽然吧?”叶白汀低了眼梢,“那日鲁王府挂白,我与指挥使正巧与容班主撞见,我这个人香品不怎么好,那日腰间挂了一枚香丸,回来才听说用料不好,是劣质,容班主当时是没什么反应,可是之后……盯着王府的锦衣卫回报说,整个下午,容班主都在打喷嚏,流鼻涕,但你并没有染上风寒,归家也没有叫大夫,第二日起床后再无异状,和寻常没什么两样……”
“这是身体自发的应激反应吧?你的鼻子,仍然会对香味很敏感。”
容凝雨只得解释:“并非公子想的那样,我的嗅觉并没有恢复,对一些刺激味道仍然会有反应,但我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如若锦衣卫怀疑,可请大夫过堂检验,自八年前开始,我也不再制任何香丸,我自己的住处,也并没有收藏有‘碧珀’,锦衣卫可派人去搜捡。”
其实已经去搜检过了,的确没有找到。
叶白汀问的更细:“对刺激味道有反应,是哪种反应?只感觉到呛或不呛,还是能细微能闻到一点点味道,会产生愉悦或不适的情绪?”
容凝雨试着解释:“闻不到任何味道,不过可能因为之前对味道感知极细微,现在纵使闻不到,内心也会有反应,比如若我路过一片春日花丛,哪怕蒙起眼睛经过,我可能闻不到它们的味道,辨认不出到底是什么花,仍然会觉得这是好闻的东西,内心会有愉悦感,仅此而已。”
叶白汀并没有在香丸的问题上停留很久,也没有逼着容凝雨非得给出一个答案,而是突然改了方向——
“娄凯,鲁王世子,郑弘春,杀了几个人的凶手是谁,你其实知道吧?”
问题突如其来,纵是容凝雨这种见惯世面的人,也怔了一下,才道:“我并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跟我们说?”
“听闻指挥使铁面无私,锦衣卫判案讲究证据确凿,并不会随意为难质问他人,”容凝雨抬眸,视线直直的撞了过来,不似之前那般温柔,第一次绽出锐光,犀利又直白,“难道竟是外边的人胡编么?”
叶白汀便笑了:“只是问话而已,容班主不必这么紧张,那我现在换个问题,郑弘方,是你杀的吧?”
跨度直接拉到了别人,容凝雨没反应过来,柳眉一跳:“尊驾这是何意?”
叶白汀:“非我锦衣卫故意为难,而是之前传唤的案件相关人——马氏,你应该见过了?就是她招的。”
屏风后的马香兰好悬跳出来,好好一个俊公子,怎么不说人话呢?她刚刚招了什么?她什么都没说!
叶白汀指尖点着毛笔,话音不急不慢:“她说郑弘方曾是你男人,你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女孩,但郑弘方不是个东西,抢走了孩子,还拿孩子威胁你,胁迫你帮他做事,笼络贵人,终于你受不了了,在西山沼泽附近,杀了他。”
寥寥几句话,马香兰听的脑门充血,双拳紧握,不是她说的!她没有!可她不能说话,因之前别人特意提醒过,她若出声示警,就是在帮锦衣卫指证凶手。没办法,她说不出话,也不能走出去,最后只能狠狠瞪了旁边的锦衣卫小兵一眼。
小兵倒是够不要脸,摇着扇子还冲她笑呢。
屏风外,容凝雨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才又开口,眼底沉浸着岁月带来的伤痛,声音里带着苦涩:“是,郑白薇……是我的女儿,我一直都知道,甚至忍不住怀有私心,在她靠近时会多说一些话,多让她停留一会儿,她温柔,也坚强,年纪虽小,却有主见,知道什么事应该做,什么规矩应该遵守,知道什么是绝对不会做,什么人不可以靠近,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马姐姐将她养的很好,我很感恩。”
“所以在马氏对你表达不友好的情绪时,你并不会介意?”
“没什么好介意的,没有亲手抚育女儿,反而交给他人,虽事出有因,也是我的错,我不配做别人的娘亲。”
“为什么不干脆把女儿抢过来,带在自己身边抚养?”
容凝雨手里帕子捏紧,笑容微苦:“我这样的日子……要让她跟着一起受苦么?她能从我身上学到什么?我打记事,就在戏班子,从懵懂无知,木偶似的被操控,到自己有了意识,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再到自己纠结,受伤害和伤害别人,确定自己以后的路……每一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我要我的女儿也一样,也经历一遍这样的苦楚么?”
“我的前半生没有选择,只能尽自己最大努力,要么熬,要么悟,她来的不是时候,那时我尚身不由己,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护的了她?但凡再晚几年,我都有办法更妥善的安排……”
说完她自己也怔了:“其实再晚几年,我也断不会允发生这种意外……我和她,终是没有母女缘分。”
叶白汀:“你是怎么和郑弘方走到一起的?”
容凝雨:“戏班子里的姑娘,对于老班主来说,都是货物,可以买卖租赁,可以做各种生意,有之前的大主顾觉得我伺候的好,为了奖赏底下办事得力的人,就花了大笔银子,从老班主那里将我‘租’出去三个月,给他的新手下,也就是郑弘方。郑弘方很喜欢我,在外边也是什么脏事都敢干,杀人放火,投毒灭门,做暗窠子人牙子……帮那位主顾做成了几件大事,还提出了,奖赏他可以不要,他就要我,大主顾便续了银钱,我便在他身边呆了一年……”
她说话的时候,申姜正在想当案子的口供,好像是盛珑还是谁说的,燕柔蔓在戏班子里曾被一个姐姐庇护,说是姐姐在外边失踪了一年还是多久来着,回来后大红大紫,护着她时已有十九岁,完全能独当一面,所以就是在这个阶段里,容凝雨跟了郑弘方,生了郑白薇?
“为什么给他生孩子?”
“非我所愿,”容凝雨闭了闭眼睛,“有些事女人即便再小心,也避不开。”
“既然有了孩子,有没有考虑过另外一种生活?”叶白汀想了想,“比如好好的过日子,再不回戏班子?”
容凝雨:“怎会没想过?每一个在风尘里走过的女人,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家,可别人不会允许,老班主不允许,郑弘方也不会允许,他说喜欢我,只是喜欢我伺候,在他眼里,女人只是玩物,不是过日子的人。而且以他那种做事方式,早晚会有反噬,他不会有善终。他还为了拿捏我,逼我为他做事,把孩子带走了,我那时……愤怒又如何,无助又如何,我尚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虚以委蛇,暂时听他的话。”
叶白汀:“你们的关系,都有谁知道?”
容凝雨:“老班主,大主顾,还有一部分郑家人吧,我不确定。”
叶白汀又问:“燕柔蔓知道么?”
容凝雨:“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回戏班子的?郑弘春死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容凝雨垂眉道,“他虽霸着我,也需要我帮他做事,打听各种消息,那一年的时间,他大概也腻了,就放了我回去,时不时有事需要我做,就用只有我们才能读得懂的信号通知我。”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多久?”
“两三年吧。”
“那时你心里已经想清楚,以后要走的路,对抗着老班主,戏班子里的姑娘如果出事,你都会搭把手,是么?”
“是。”
“你帮过燕柔蔓?”
“是。”容凝雨淡声道,“班子里面苦的姑娘不只一个,她们还年轻,未来还很长,我反正早就惯了,能救一把就一把,至于之后怎么样……我若能管得过来,自会管,管不过来,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所以燕柔蔓很可能会知道,你和郑弘方的关系?”
“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你们需得问她。”
叶白汀便不提燕柔蔓,又转回郑弘方:“马氏说郑家两兄弟都很暴力,郑弘方打过你么?”
容凝雨:“打过。”
叶白汀:“他为人这般无耻,对你又不好,你有没有想过杀了他?”
容凝雨目光微动:“不瞒公子,想过。”
“所以你不仅想过,也动手了,是么?”
“锦衣卫非要这么说,便请拿出证据来,”容凝雨眸底一片明静,“若证据确凿,我无话可说。”
“他死的那日,你是否也在西山温泉庄子上?”
“他死在何日?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但在人们传的失踪之后,往前推一些日子,我却曾受邀,去西山庄子上唱过堂会。”
“你在那时会佩戴花钿么?”
“那时……”容凝雨想了想,“应该京城正在流行一种桃花妆面,很多女子都会贴。”
容凝雨以为还要在这个问题上来回绕,但出乎意料,叶白汀没再问这个男人,而是问起了别人:“郑弘春死前,曾经骚扰过你。”
“是,鲁王府那日,当然也看到了。”
“那不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