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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垂询

黄石跪倒在地,那个太监急不可待地宣读起了口谕。天启的圣旨也就是异常简练的几句大白话——看来皇帝的心情很焦急,要黄石火速跟着来人入宫陛见,

“臣,领旨。”黄石磕了头后,站了起来,发现酒楼的人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个个瞪大了眼睛,孩子们也都被这种气氛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那个太监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跑路累的,满头满脸都是大汗。他跑了几条街,总算找到了黄石,心里松了一口气,在额头上胡乱抹两把,甩甩手上沾的汗水:“黄军门,赶紧跟咱家走吧。”

黄石扶正了头上的帽子,低沉着应了声:“是,公公您先请。”然后就迈开大步,跟着那太监。人群自动闪开一条空道,两边挤着的人争先恐后地掂着脚伸长了脖子,把目光定在黄石身上。随着黄石一行往外走,老百姓小声惊叹着:“竟然是黄宫保啊!”,“怪不得这么好口才!”,“仪表堂堂!”。

那个九爷站在人群的前排,手中的空酒碗还平举着没有放下,不过里面已经连一滴酒都没有了,刚才黄石接旨的时候九爷手一抖,就把刚刚斟满的一碗酒都倒进自己袖口里了。现在九爷脸上的表情犹如一个痴呆,他站在桌子边目送着黄石走向楼梯,终于傻傻地挤出了一句:“宫保爷,长命百岁。”

这话并没有说的很大声,但在一片安静中黄石还是听得很清楚。他脚下虽然没有丝毫地停留,却扭了一下头,笑道:“九爷,您也长命百岁。”

黄石和他的部下蹬蹬地走下楼梯,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下面后,一向反应灵敏的九爷这才回过味来。九爷扑通趴倒在地面上,手里的酒碗也甩了出去。在地板上滴溜溜得直打转,丝绸商人冲着朝廷二品大员消失的方向大叫起来:“宫保爷折杀草民了。小人这可当不起啊!”

这喊声传入黄石耳中时,他已经快走到了酒楼的店门口。酒店老板刚才在厨房里正忙活,耳边听到似乎黄石来了,也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就腾腾地从后面冲了出来,斜里往前一插正堵在大门口。好个中年胖老板,刚才身上地棉绸小袄已经不见了,现在他头扎一方白抹布。腰上系着灰黑色的大围裙,高高挽起袖管,右手里紧握着一把尖耳剔骨刀,一尺多长地刃上还正往下滴血。

老板窜出来堵住门以后就直眉瞪眼地往街上望,找找哪个人像黄石,嘴里兀自嚷嚷着“哪个是黄宫保?”。他手里的剁肉刀犹自握得紧,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把站在他背后的太监吓了一个哆嗦,跟着就是勃然大怒。手里的拂尘向着胖老板一挥:“哪里来的狂徒?来人啊,给咱家叉将了下去……”

“且慢,”黄石笑着在那公公肩膀上一按,又止住了几个就要上前叉人的禁军官兵,他对那老板拱手一礼:“多谢阁下相送,足见盛情。”

胖胖地中年人正要说话。他身后的伙计赶了上来,就手推了老板一把:“爷,您还拿着刀呐。”

酒楼老板闻言连忙低头往自己手上看去,接着就是全身一震,手一松刀就掉到了地上,人也连忙退后了两步闪开店门,扑通就跪倒了下去,脑袋扎向地面:“草民并无歹意,请宫保爷恕罪啊~~~~~~~”

黄石抢上了一步把胖子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哈哈一笑就大步跨出了门槛。跳上了马昂首而去。

一行人离开的时候。九爷拼命从二楼窗户探出了身体,扯着脖子往大街上喊:“看啊。看啊,那就是万人敌黄宫保!”

伙计们扶着惊魂未定的店老板在椅子上坐下,还急忙给他端了一碗人参汤补补中气。另外一个伙计一边把地上的刀收好,一边有些后怕地说:“冲着黄宫保舞刀子,啧啧,幸好宫保爷不和咱爷计较,不然今天这事儿轻不了。”

“你懂个屁!”胖老板猛然发了一声吼,脸上露出一幅鄙夷的表情:“宫保爷能在百万大军里杀个七进七出,他老人家哪看得上我这把破刀片子啊。哎——”老板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别说我拿把切肉刀了,一百个人拿一百把砍刀上去也是白给啊。我有啥能耐呀?宫保爷捏死我不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么?”伙计赶紧低头连连称是。

接下去不少天,这座酒楼生意兴隆。店老板冲着客人绘声绘色地把他的历险记讲了无数遍,情节越来越精彩,他自己在故事里也从一个普通人渐渐变成了先知先觉地诸葛亮,自称禁军上来拿他的时候,他还能和黄石谈笑自若。

黄石一行从酒楼向着紫禁城驰去,禁军鸣着锣在前面开道,京城的百姓们围拢在路旁,翘首望着土道上马队扬起的滚滚黄尘。黄石作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一直随着太监进入大明门,市民仍聚集在门外不肯散去,兴高采烈地把他们刚刚看见的形象和以前说书先生讲地情节加以比较。

进入紫禁城以后,有的太监赶去通报天启,还有的则帮助黄石更衣换甲。他们早在去找黄石的时候就派人去过黄石下榻的驿馆了,等天启传黄石觐见的命令再度下达时,黄石已经换好了自己的将军盔甲。

走到正殿内,黄石按照礼部官员的教诲,目不斜视地冲着正面笔直跪倒,叩首的同时大声唱道:“微臣黄石,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略带急迫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黄卿家平身。”

“谢皇上。”

站起身来以后,皇帝又下令给黄石搬凳子坐。等他再次谢过并坐稳了以后,天启就随口介绍了屋子里地另外地几个官员给他认识。坐在天启御座左下首的是大明公司现任总经理、内阁首辅顾秉谦,排在他后面地另外两人则都是内阁次辅,分别是丁绍轼、冯铨,这三个老头都满脸肃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黄石。

董事长朱由校身后还站着秘书处秘书长魏忠贤。魏大爷也是一脸严肃,别看老魏头在朱董面前连椅子也捞不到坐。但原本负责打扫卫生的魏大爷现在绝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顾秉谦总经理早已经恨不得搬去魏大爷的办公室住,以便天天及时请示。省得犯错误。

等手下几个臣子如同蟋蟀一般互相打量了一番后,天启再次开口:“黄卿家。”

黄石连忙向前一欠身:“臣在。”

御座上的天启脸上隐隐都是不安和惶急,他皱着眉毛问道:“毛帅和黄将军久与东虏交战,自当深知东虏虚实,今日黄将军明白回话,东虏到底有多少可用之兵?”

黄石吸了一口气就要说话,天启见状又急忙补充道:“黄卿家。朕要听真话,不要听好听的假话。”

“遵旨。”黄石沉声应道,接着就昂首对着殿内众人说道:“以微臣所知,建奴定制,年满十五而不满六十者,曰丁,分属八旗,曰旗丁。其旗丁少则不足五万。多亦不过六万之数,裹挟之西虏,亦不过万众,至于亡命之汉奸,不可远战。建奴三丁抽一丁,曰披甲。其数亦不过两万耳。”

听到这个数字后,天启地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飞快地挥了一下手,就有一个太监捧着一个盘子走到黄石面前,上面装着几分手抄的奏章,重要地段落已经用朱笔在下面描出了加重线。

黄石把这些文件都大概地翻了一遍,毛文龙的预警报告是四万到五万,辽东经略府说的是四万,而兵部的细作也汇报说大致有五万之数,这些文件中还明白无误地指出后金动员了七个旗的一百六十个牛录。

天启一直盯着黄石的动作。他看黄石看完了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首辅顾总经理。须发皆白的顾老头咳嗽了一声,黄石连忙抬头向他看去。

顾总颤颤巍巍地说道:“道路人有传言。东虏此次行师十万,黄军门怎么看?”

“必是夸大无疑,”黄石轻手轻脚地把几张纸又放回了盘子里,那个太监也一声不发、静悄悄地退了下去,黄石挺直腰杆双手按在膝盖上,冲着顾总经理笑道:“阁老,以末将之见,既有辽东经略府和兵部地邸报,那就不必再听什么道路人的传言了。”

黄石这番说完后,顾秉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天启发出一声冷哼,从牙缝里挤出不善的音调来:“高第,果然是办得好差事!”

听到这声评价后,顾秉谦连忙掉头对皇帝说道:“圣上,高第才赴任不到一个月,此次他初掌军务,所以有点过于稳重保守了。”

看天启又哼了一声却不置可否,顾秉谦就又调头问黄石:“以黄将军之见,高经略此举如何?”

这话问得黄石心里直打鼓,他记得这高第是阉党的一员,而今天这满屋子的人,除了天启,可都是阉党的核心成员。黄石听顾秉谦话的意思似乎是有为高第开脱的意思,但——如果他们真要为高第脱罪地话,为什么刚才没有人提前来暗示我一下呢?我在外面等了那么久,他们要想和我串通一把,明明有的是机会啊。

想着这些念头的时候,黄石又偷偷看了天启背后的魏忠贤一眼,那老魏头双手垂在身侧,眼皮微微下搭仿佛老僧入定一般,脸上更是面无表情,一幅人畜无害的模样。黄石看魏忠贤一幅死乞白赖的模样,心里又是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嘴里只好吭吭唧唧地说道:“回顾阁老,以末将之见,稳重没有啥不好,不过太稳重了也不太好,至于高经略运筹之能,实非末将能够品评。”

魏忠贤虽然一直看着地板,但黄石说地话他可是一个字也没有落下。心里也暗骂了一声“小狐狸”。其实高第玩地这手活把魏忠贤也吓倒了,毕竟高第是他不久前举荐的,如果高第把辽事搞得一塌糊涂他也不好说话。只是现在尘埃尚未落定,魏忠贤也不好跳出来横加指责,所以他原本打好了“能保则保,不能保则弃”的念头,如果黄石骂高第的策略。自己就可以在中间说点儿各拍五十大板的话,如果黄石支持高第的策略。他自然更为有利,万一出事可以把黄石推前面去做挡箭牌。

天启似乎对黄石的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他一按椅子扶手就站起了身,殿中地几个臣子也连忙都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看着皇帝开始在正殿里打转,绕着殿踱了几步以后,天启突然问道:“黄石。兵部右侍郎阎鸣泰不同意辽东经略的撤退令,已经请旨令宁前道率宁远三协原地坚守了,你觉得胜败如何?”

不用说,这宁前道地官员指地肯定是袁崇焕,黄石想也不想地回话道:“微臣在辽东亦有耳闻,宁远堡是孙阁部精心修筑的,还为它配属了十一门红夷大炮,微臣以为应有八成胜算。”

屋子里地人闻言都是一振。宁远堡控扼在辽西走廊的官道上,两侧是大海和山脉,只要宁远不失,北虏的粮道就绝对不会畅通。当年孙承宗挑这里作山海关的重关就是看中了这里地地势,天启脸上严肃的神情也随之一松:“黄将军就是认为能赢了?”

因为自己造成的历史影响,黄石拿捏不好天启现在心目中“大捷”的标准是什么。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微臣以为,宁远堡虽然坚固,但辽镇多为新兵,王师的伤亡恐怕也不在少数。”

天启听完就又和顾秉谦交换了一个眼色,顾秉谦摸着雪白的长须,慢吞吞地转过来对黄石说道:“高经略想跟毛帅借用一下黄将军,想让黄将军先去山海关协防一段时间,直到确认东虏退走为止,不知道黄将军意下如何?”

黄石心想关宁铁骑只要肯认认真真打仗,老老实实守城。绝对没有守不住的道理。现在既然有袁崇焕在宁远。那山海关是绝对不会有危险的,因此他不打算去山海关浪费时间。而且黄石明知觉华有难。他也记得还欠赵引弓一条命,如果自己还是被扣在北京是一回事,但现在自己有机会进言再不说话就太说不过去了。

“阁老,”黄石微微提高了音调,但仍不失谦恭地对顾秉谦道:“末将以为,建奴此次入寇辽西,其目地在于掠夺辽镇的粮草、银两和军户子女,末将以为,此战胜负在于宁远,而不在于山海关。末将愿率长生子弟奔赴宁远,和宁远三协官军共进退。”

顾秉谦举目向天启看去,接着又偷偷越过天启的肩膀向后面的东厂提督看去,但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魏忠贤也没有抬头给他任何暗示,这让顾秉谦额头上不禁开始渗出汗珠,他假借咳嗽打暗号给丁绍轼、冯铨,但这两个家伙也都立刻低头看自己的靴子尖。

“黄将军,嗯,这个,老夫认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顾秉谦既不敢坚持让黄石去山海关,又不愿意承担责任赞同黄石去支援宁远。他一面说着没有内容的废话,一面装出正在仔细思考地模样。顾秉谦的政治智慧就是:天最大,皇上老2、魏公公老三,总而言之就是绝不自己出头拿主意,正所谓后人总结的:“多磕头,少说话”。

顾首辅一边海阔天空地表达着看法,一边默默祈祷有人能把话茬接过去,哪怕皇上臭骂他一顿也好呀,那他趁机喊两声“老臣该死”也就能对付过去了。可惜这次他打错了如意算盘,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打断顾老头的废话,御座上的天启虽然不耐烦地换了几次姿势,但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顾秉谦,看来是铁了心要从内阁这里听些有价值的意见。魏公公不用说一直保持沉默,另外两个阁老也是一幅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僧模样。

既然没人肯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顾秉谦也就只好继续胡扯到天荒地老:“……山海关大概可以容纳十五万官军,或多或少……老夫记得修宁远堡花了三百万两银子……圣上英明……黄将军忠勇可嘉……高经略的折子写得还是不错的……东虏没有六万也有五万,没有五万也有四万,没有四万也有——”

“顾大人!”黄石终于忍不住了,他地话才一出口顾秉谦就如释重负地住嘴了,说时迟、那时快,大明公司地顾总经理立刻摆出和另外两位阁臣一模一样的表情,如果再剃个光头、挂上串佛珠,以此时顾总经理慈祥、宁静地表情,就是自称佛祖转世都绝对有人信。

黄石单膝冲着天启跪倒,慨然大声奏道:“皇上,建奴虽有数万,但臣也有三千精兵,攻虽不足但自保有余。微臣愿赶赴宁远,与宁前道共抗东虏,皇上只须允臣三件事,便可高枕而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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