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闵行将烟在桌上水晶烟灰缸中摁灭,面色阴沉:“洋人动作倒快!这盎格鲁来的警备队队长真是一把好算盘,名利双收。他胃口也未免太大了些!”
阿克曼缴获十万现银,又通过此事博得大好名声,确确实实当得起名利双收四字。
话虽如此,胡大老板却明白不过口头泄愤而已。当日半夜前去交易的人和船没能按时返回,便知定是出了意外。白天派人在沿岸探访,始终不得要领。直至半夜,辗转反侧中接待了回来报信的颜幼卿,才弄清楚前因后果。震怒之余,还有沉重打击带来的沮丧与忙乱。他于第一时间四处联络有关系的洋人,欲图与警备队长说上话,希望能及早放人,最好还能设法把收缴的现银要回来几成。
关系很快就找到了,阿克曼先生却学着华夏人的习惯与胡老板打起了太极。没过两日,太极也不打了。别说退还部分现银,就连扣押的人也必须先交齐罚款才肯释放。胡老板不知道,阿克曼队长突然确认即将损失预料中的大笔收入,正肉痛得很,自然格外不好说话。凭你什么胡大善人韩三爷,他才不管。
胡闵行按捺住心头恼怒与烦躁,问:“你当真确认,那关在警备队牢狱房的枪手,不是鑫隆的人,而是韩三爷的人?”
“是。我按东家吩咐,这两日紧盯住段二老板宅院。他一直没有回家,不知躲去了哪里。然而昨日韩三爷一大帮子手下到段宅找人,附近有不少人看见。那些手下衣着打扮、行事做派,与当日洋人船上跟在段二老板身边的护卫十分相似。我尾随了一段,听得其中为头者说道,因鑫隆把人借走帮忙,却失陷在洋人警备队,说好的报酬也落了空,韩三爷十分生气。他们没能找到段二,说是要去鑫隆总部,寻金老板的晦气。”金老板,即鑫隆商行的大老板。
胡闵行沉默片刻,似是有了主意,向颜幼卿道:“你稍微等会儿,我写封信,你替我去送给韩三爷。他就住在北边石板街,差不多快出下河口的地段。地方不难找,你到附近一问便知。”
颜幼卿心下吃惊,却没有多问。胡闵行当然也不会与他细说。很快写完信封好,又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送了信回来,还继续帮我留意段二踪迹。一旦发现蛛丝马迹,不要打草惊蛇,马上通知我。”
颜幼卿揣着胡闵行的信,赶往石板街。在街口随便问一句,便有人指路。他本以为韩三爷住所必是高墙大院,谁知不过一处普通平房院落。门口也完全没有想象中黑衣人伫立守卫之类的情景,几丛开败的野花,石桩上还蹲着一只肥猫。叩了半天门,出来一个中年女子。若非大老板说得仔细,颜幼卿简直要怀疑找错了地方。听说是广源商行胡大善人有信给韩三爷,那女子从门内出来,领着颜幼卿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下河口深处一家赌博会馆门前。颜幼卿看见门口闲散待着的几个黑衣人,才明白过来,韩三爷说是住在石板街,平素出没,可不一定在什么地方。
一名黑衣人接了颜幼卿递过去的信,搓捏查验一番,拿了进去。不一会儿出来,说是已然转交三爷,叫他回去复命即可。颜幼卿本想着也许能见到韩三爷什么样,不料对方架子大得很,并不接见他一个无名小卒。
返回时顺路又买了两份报纸,时事新闻版面都在报道海关销毁鸦片之事。这几日颜幼卿奉胡闵行之命追查鑫隆段二踪迹,又潜入海港码头探得鸦片存放地点,中间一直没忘了买报纸关注事件进展。起初还有些担忧,待见各家报纸争先恐后报道,又说有外国记者介入,还有许多本地民众,特别是青年学生呼吁声援,渐渐放下心来,对安裕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知情人,结合表象事后推导,大约能猜到峻轩兄使了哪些手段。这里头,必定还有徐兄,以及峻轩兄的洋人朋友们的大力帮忙。
只是算起来,阿克曼吃足了两次哑巴亏。对方绝非宽宏大量之人,只怕迟早要伺机报复回来。颜幼卿默默盘算,反正已经得罪了人,不如设法拿捏到对方把柄,彼此忌惮,反为上策。无论如何,往后行事都得愈加小心才行。
又把新闻报道回头看了一遍,忽然意识到各家报纸甚嚣尘上,对销毁鸦片一事热烈关注,倒是被警备队关押起来的犯人,不过寥寥数语,未曾深究。如鑫隆、广源、韩三爷这类字眼,更是从未出现。想一想便有几分理解,阿克曼既要收罚金,自不会与几家地头蛇彻底撕破脸,将犯人确切身份泄露出去。至于其他人——便是新式学堂里热血正义的年轻学生,家中也未必没有个爱抽大烟的叔伯姨娘。讨伐买主,说不定就大水冲垮龙王庙,得罪了自家人。
心想如此也好。王掌柜毕竟对自己常有关照,恩情不论厚薄,总之不是虚的。颜幼卿绝不会盼着对方背上骂名,身陷囹圄不得脱离。
二十九这一天,半城的人都跑去看销毁鸦片,警备队与海关调集许多士兵维持秩序。颜幼卿虽然也颇想去瞧这个热闹,情势却不允许。天黑后悄悄去看了嫂子与侄儿,送去点年货。母子三人十分想念他,更期盼能全家团聚过新年,奈何颜幼卿要防备老板随时差遣,只得匆匆话别。一家人流离颠沛,只要平安相见,就心生庆幸。能不能一起过年,倒也并非太执着。
从嫂嫂处离开,已是深夜,天空飘起了薄雪。走到巷口,终究没忍住,转弯拐到薪铺后街,停在《时闻尽览》报社门口。马上就要过年,许多宅院这个时辰仍没有熄灯,但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报社门口空寂无比,颜幼卿知道只有徐文约与两名签了长约的帮佣在后院居住,虽说是顺路,却也是个探望的绝好机会。徐兄并无家眷在此,过年想必寂寞。他又对嫂嫂侄儿多方照顾,许久未曾露面,实在过意不去。
颜幼卿跃上一棵树,望见后院徐文约房间位置亮着灯,再不犹豫,纵身跳进院子。
徐文约被他吓一大跳,随即又惊又喜。两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谈论最多的,还是销毁鸦片一事。徐文约虽得了安裕容知会,且主动要求承担起引导舆论之责,却深知这位兄弟表面玩世不恭,实则胸有丘壑,行事出格,胆大包天,总怕他还隐瞒了其他内情。这时见到另一当事人,自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颜幼卿掂量着说了一些,心中拿不准的,便道:“徐兄还是回头问峻轩兄吧。”
徐文约道:“你就只与你峻轩兄好,专门听他撺掇,不知道我担心你们担心得头发都掉了么?”
颜幼卿很惭愧,然而依旧道:“我怕说不好,反叫你误会。你还是问他自己吧。”
徐文约悻悻道:“算了,问你也白问。年后约翰逊要去南方,裕容说咱们兄弟三个单独送送他。就在他的地方见面,安全隐秘,能放心说话。日子定在正月十八。正好你今天来了,省得之后想办法通知你。”
颜幼卿踌躇道:“我去合适么?”
“裕容先前陆陆续续与约翰逊隐约提过你的事。这一回销毁鸦片,借了他许多力,彼此也算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了。听裕容的意思,他也还挺想见见你。再说他马上就要走,也不碍什么。”徐文约在桌子上一堆稿纸底下翻出张便笺,“这是地址,你记住。”
颜幼卿对约翰逊这洋人印象还不错,遂表示同意。忽觉那日与峻轩兄匆匆一别,至今算来不过几天,竟好似过去很久似的,以致颇为想念。想到年后能够相见,陡然生出一股欣喜期待之意,十分愉悦。
二人说至凌晨,颜幼卿方告辞离开。徐文约没往外送,免得惊动帮佣。他桌上还摊着许多稿件,须尽快看完。自从《时闻尽览》改为日刊后,于时事新闻方面表现不俗。最近海关截获走私鸦片系列报道,更是领先同行,叫人不可小觑。徐大社长越发忙碌了。
颜幼卿依旧翻墙出来,先落在树上,踩着枝丫跃出一段距离,才小心翼翼落地。习惯性地检视雪地上留下的新鲜鞋印,随即不觉自嘲。这雪还下着呢,眼看越下越大,到天亮时分,再深的脚印也消失了。忽然心念一动,这等天气,正适合掩藏行迹,日子又到了除夕,那段二老板在外躲了好些天,未必不会趁此机会回家一趟。
当即不再犹豫,转头便往段宅而去。借着雪光勘察一番,果然在门外发现了浅浅一行男人脚印,明显是自外归来。依照深浅判断,进门之人抵达不过半个时辰。颜幼卿暗道一声侥幸,连日蹲守,总算有了成效。段二这个日子回来,估计至少要在家里过完大年夜。颜幼卿返回住处,预备等天亮了再报给大东家。
广源商行码头分店打过小年便关张放了假,总店要做洋人生意,等除夕下午才歇工。颜幼卿这些日子除去在外打探消息,偶尔回来,还住在总店库房原先住处。天亮之后找胡闵行,奈何大老板不知在忙什么,寻不见身影。到得傍晚,忽然差人叫他,到一处别馆吃饭。去了才知道,原来王贵和等人于今日下午被释放,这顿饭专为替几人压惊。
胡闵行要回家吃年夜饭,与下属喝了杯酒便先行离去。王贵和拉着颜幼卿的手,一边自己喝一边敬他:“幼卿哪!多亏你机灵,才没叫洋人一网打尽。也多亏你在外面给东家传信,帮忙周旋,老哥哥几个才能这么快出来啊。”一同失陷的胡管事与护卫已经随同大老板离开,在座只有船工头目老拐,并另一个同为狱友的高级伙计,王贵和说话间十分随意。
颜幼卿有点不好意思,王贵和提的这些,其实都是顺带。不过他自问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王掌柜的地方,道:“还是东家有办法,体恤下人。若不交罚款,洋人怎肯放人?”
王贵和长叹一声:“这一回咱们可亏得太狠了。好在得了韩三爷援手,叫鑫隆剜出一块肉来。否则东家便是叫我等在洋人牢狱房里过年,也不敢有所抱怨哪。”
颜幼卿听见这话,似乎是大老板联合韩三爷,逼迫鑫隆出了罚款,换得众人除夕日释放。仔细一想,却也合乎情理。韩三爷大约没什么洋人门路,更不可能自己掏钱交罚款,又注重面子和义气,非把自家兄弟救出来不可。如此搭上广源的人脉,花费鑫隆的现洋,换得手下自由,也算一笔好买卖。
“若不是听大东家讲有韩三爷的人陷在里头,我真以为是段二做下的局,还说什么时候鑫隆有了这大本事,居然支使得动洋人。不过事后想想也不可能,他段二怎会把到手的鸭子舍出去?看着吧,段二这回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定要在韩三爷手里狠狠吃个教训不可。”
颜幼卿没接这茬,只陪着喝酒。过一会儿,问道:“掌柜的,往后不做鸦片生意了罢?”
王贵和举杯一饮而尽:“不做了。太吓人。便是东家想做,我老王也不做了。”
过完除夕,颜幼卿很是享受了几日清闲。相比他的闲散,广源商行总店其他人可要忙碌得多。胡闵行无端损失十来万现银,心痛滴血。饶是他素来养气功夫到家,也连着阴了许多天脸色。总店不过歇了除夕半日与初一一天,便开门做生意。胡大老板更是想方设法,多方拓展,开源节流,只求多赚几块大洋。
颜幼卿自乡下返回以来,一直奔波忙碌,更兼焦虑担忧,如今总算暂时安稳。十来天工夫哪儿也没去,缩在自己的小房内,吃饭睡觉,读报练功,专候正月十八和安裕容等人见面。
正月十五元宵节,胡闵行又派人叫他去吃饭,是招待大管事与高级伙计们的春饭。饭罢,待其他人都走了,大老板单留下他,道:“幼卿,明日陪我去赴个约。”
颜幼卿问:“可要我做什么准备?”
胡闵行道:“不必,你随我同去即可。是韩三爷出面,约鑫隆金大与我言和。你一向稳妥,想来不会出岔子。”
颜幼卿应了。回到住处,独自坐下慢慢思索。若只看表面,胡闵行待自己,仿佛比过去更倚重,更满意。然而直觉却告诉他,大老板心内并不见得给予自己更多信任。每一次命令与回复,都似乎暗含审视考察之意。颜幼卿仔细琢磨,觉得自己暂且不必草木皆兵。广源赶在鑫隆前一天与洋人交易,此事属内部绝密,为何会被鑫隆与海关两方拦截,以致财货两空,几乎全军覆灭。大老板探查这许久,大约始终未能找到确切证据,既无法怀疑,又不得不处处怀疑。这般反复试探,想来并非只针对自己。
不过是陪同赴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第30章 鸿门无好宴
西历二五三八,夏历三〇八九,甲寅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经南北双方共同推举并投票决议,原北方新军大统帅兼军政府首脑祁保善正式当选为华夏共和国联合政府第一任大总统,南方执政府临时大总统宣布退位让贤。
此时距离革命党人推翻前朝皇廷,已然过去三年有余,时间进入了光复第四年。
祁大总统于元宵佳节当日发表了《新春告全国同胞书》:
“……深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谨守宪法,依国民之愿望,达国家于安全完固之域,俾五大民族同臻乐利。凡此志愿,率履勿渝。谨掬诚悃,誓告同胞!”
至此,蹉跎数载,几经反复的南北和谈终于落下帷幕,新政府权力归属尘埃落定,而华夏国运也仿佛终于在各方明争暗斗与期盼展望中开启了新篇章。
新总统上任,发布了一系列新政宣言,对于普通百姓生活而言,暂且还瞧不出什么影响。升斗小民们或许并不关心当政者姓甚名谁,然而随着权力中心的明确,关注时局之人无不各有揣测,蠢蠢欲动。
清晨,颜幼卿走在街上,冻得瑟瑟发抖的报童迎上他:“先生,买份报纸吧。重大新闻,祁大总统走马上任,昨日发表新春宣言,今早各大报纸刚刚刊发……”
颜幼卿摸出三枚铜钱:“来一份《时闻尽览》。”
“《芜苑杂谈》来一份么?洋楼无头女尸案——多刺激,您不瞧瞧?”
颜幼卿摇头,马儿脚步迅捷,报童几句话的工夫,已经走远了。他需要赶在卯时三刻到达胡宅,随同胡大善人前去赴韩三爷的约。
正月十六大清早,天光刚亮,路上冷清得很。虽说历法改了光复四年,海津人平素过日子,依旧保留了不少旧朝习俗,比方公衙正月十九开印,学堂也要正月十九才开学。
颜幼卿骑在马上,随手翻看报纸,头条便是祁大总统的《新春告全国同胞书》,时政版更全是关于此事的新闻与评论,先前闹得沸反盈天的走私鸦片一事,已然无人问津。颜幼卿忽然对安裕容当初“夜长梦多,动作务必要快”的叮嘱有了更深切的理解。大约峻轩兄彼时已有所预料,知道利用舆论胁迫阿克曼之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以往不怎么关心时政,后来被安裕容徐文约影响,看报时慢慢不再局限于只读个副刊传奇、花边八卦,时事新闻亦顺便浏览一二。将手中报纸时政版从头扫到尾,各种关于复杂局势的评论分析,除了看出持续三年的南北相争最终以北方胜利告终,没读出更多内幕。对于南方革命党与北方军政府,到底哪一家更有利于国计民生,也实在分不出什么长短高下。便是仅有的这一点粗浅见解,都是托了二位兄长之福,耳濡目染所致。更多的看法,他自问见识浅薄,既不擅长,也无兴趣。
但他却记得当初想方设法要投入祁大统帅麾下的傅中宵与曹永茂,也曾经自诩先进革命,释放过几个自称革命者的人质。可见革命有时就是一面虎皮大旗,连傅曹之流的劫匪山贼也能想扯就扯。而今日联合政府新鲜出炉之大总统,世人皆知,昔年亦曾是前朝皇帝太后跟前的忠心好奴才,可如今还有谁会不开眼地提及呢?
马儿识途,颜幼卿的思绪在“得得”蹄声中飘忽发散。自从在海津与峻轩兄及徐兄重逢以来,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直没有把当初傅中宵劫持人质的前因后果摆在明面上,一块儿细究讨论过。想起首鼠两端的傅中宵与曹永茂,颜幼卿接着又想起来事发前夕,玉壶顶上忽然到了一批来路不明的军火。傅中宵劫持特快专列的主意,看似心血来潮,却又分明早有准备。可惜当时自己一心要借此机会与对方谈条件,好带着嫂嫂侄儿脱身,这些事虽然都知道,却并未深想。如今回头看,单凭傅曹二人原本那点家底,一把干成这么一票大买卖,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
此事看似闹得不可收拾,实际上最终洋人毫发无损。表面上得了天大好处的,是傅中宵曹永茂一帮人,但已然稍微具备一点大局观的颜幼卿于反思间突然发现,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因营救人质有功,大大博得列强好感的祁大统帅,如今的祁大总统,似乎才是最后的赢家。
颜幼卿定定神。觉得自己近来凡事越想越多,也不知好是不好。什么时候方便,该与峻轩兄再提上一提,听听他怎么说。
不知不觉到得胡宅,在偏厅稍候,有下人送了早点上来。胡家在这些事上向来周到,不枉“善人”之名。颜幼卿吃完不过片刻,胡闵行便收拾停当出来。瞧见他手里的报纸,问:“是今天的早报?”
“是。”颜幼卿双手呈上去。
胡闵行在院子里上了马车,坐在上边用心看报。颜幼卿与另一护卫骑马跟在后头。行礼招呼毕,见这护卫虽然面熟,却并非曾经一同去接货并失陷在警备队的那位。
韩三爷与两位老板约在娘娘庙前“仁和居”。下河口的饭庄酒楼,仁和居与鸿顺楼齐名。只不过鸿顺楼多迎接商贾,而仁和居因为背后站着韩三爷,则常招待江湖朋友。尤其是调解纠纷,化解矛盾,海津民间黑白两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非得到这仁和居来不可。大约是店名取得恰切,方便讨个好口彩。
讲和若是成了,三杯酒下肚,双方到娘娘庙前敬一炷香,不论什么往日冤仇近日恩怨,一笔勾销。若是没讲成,那也好办,还是娘娘庙附近,小梨园外鼓楼前边空地上,现成的擂台摆着,大伙儿划下道来,当场比个输赢,生死不论,既往不咎。
马车在仁和居门口停下,胡闵行下车看了看,问上前伺候的伙计:“三爷到了么?”
伙计躬身回答:“三爷还没到,金老板已经到了,在里头候着呢。”伙计十分机灵,一面叫人安顿车马,一面道,“善人是先与金老板叙叙话,还是坐一坐歇歇脚?雅间早已备好香茗炭火,暖和着呢。”
胡闵行不搭茬,只道:“你下去罢,待三爷来了再说。”
那伙计看他架势,竟是要在门外等三爷。这大冷的天,虽说胡大善人身着皮裘,那也够有诚意的了。
胡闵行站在酒楼门口表姿态,颜幼卿与另一护卫没有皮裘御寒,也只能奉陪到底。颜幼卿屡次替胡大老板盯鑫隆的梢,自然知道两家在倾向上略有不同。鑫隆向来更具江湖气,与本地混混们往来更近,行事也更蛮横霸道。这一点,看当初皇会上使的手段便能知晓。否则金大也无法临时从韩三爷手里借出足够的人和枪来。而广源则除了积极与洋人拉关系,更注重与士绅名流交好。胡闵行不仅有善人之名,还担了圣西女高校董之职。在这些方面,却是金大老板远远不及。
颜幼卿觉着,胡老板原本对韩三爷之类人物颇有些敬而远之,经此一事,或者因为在洋人手里吃狠了亏,态度竟大为转变。
冒着冷风在门口等上这么一等,实则算不得什么。然而颜幼卿站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对讲究脸面的江湖人士而言,此举定然深得人心。这言和之约尚未开始谈,胡大善人已然略胜一筹了。
果然,韩三爷望见候在门外的胡大老板,露出一个笑脸。待金大老板从闻声从里边迎出来,那笑脸便不见了,只淡淡点个头,也不用伙计领路,一马当先,往楼上雅间行去。
鑫隆的金老板颜幼卿曾远远见过,人如其名,派头很足,喜戴金器,今日只挂了块金怀表,算是特地往朴素了装扮。韩三爷真正是头一回照面。但见此人年逾花甲,体形微胖,然举动灵活,丝毫不见老态。缎子长衫配皮袄,千层底的布棉鞋。咧嘴一笑颇豪爽,收起笑容却十分冷厉,一看便是厉害角色。
颜幼卿偷觑两眼便收回目光,不在此等老江湖面前造次。韩三爷身边带了几个人,都是一身黑,棉袄不怕冷地敞着怀,看得见腰间乌壳锃亮的手枪。
早有大堂经理安排好雅间座席、酒品菜肴。韩三爷在这仁和居便跟在自己家中一般,挥手示意无关人等下去,一屁股坐在主位上。胡闵行与金大分两边坐了。金大带的一个人站在他身后。胡闵行使个眼色,那同来的护卫便转身出去,只剩颜幼卿留下,也站在自家老板身后。韩三爷留两个手下在室内,其余人均守在门外。
金大被胡闵行在门口抢迎先失一招,这时赶忙站起身,陪笑倒酒:“三爷,请。”
韩三爷接了他的酒,忽地脸色一凝,也站起身来。
金大吓一跳:“三爷,这是……?”
“这一杯,祭奠我新近刚走的两位兄弟。这两位兄弟,腊月二十二凌晨,不幸葬身内海湾。”韩三爷说罢,将酒杯对空一举,随即倾倒,酒水洒在地下,神情肃穆。
胡闵行早跟着韩三爷站起来,这时也自斟一杯,面色沉重地照样做了一遍:“两位兄弟一路走好,三爷节哀顺变。”
颜幼卿眼皮一跳,随即定下心神,不动声色暗自警惕。
金大却是面色突变,嗓音微颤:“三爷,这……这是何意?”
韩三爷复又坐下,撩起眼皮:“你不知道?”
“不知三爷究竟是何意?恕在下愚昧,确实不知道。”
韩三爷冷脸沉默。胡闵行端起酒壶替他满上,然后才转过脸,向金大道:“金老板,三爷肯将自己兄弟托付于你,这份信任,我胡某人可是羡慕嫉妒得紧,只恨自己没有这个福分。不想金老板却不肯惜福,辜负了三爷这番心意。失陷在洋人手里便也罢了,枉死在海里,白白丢了性命,实在是叫人痛心哪!”
金老板听到这,脸色煞白,跌坐在椅子上:“不是就一个……就一个叫洋人抓走的么?三爷,您老叫我拿钱赎人,我可是二话不说掏腰包,连他广源的人都一并赎了出来。我这份儿心,您要不明白,我金大给您挖出来看……”
韩三爷这才正眼看他:“我也以为就一个。左等右等不见回来,到了腊月二十九才闹明白,那天夜里掉进海里的,不光有广源的伙计,还有我韩三的兄弟。内海湾是洋人的地盘,多亏胡大善人不计前嫌,找了洋人的关系,才认回我那两个兄弟的尸首。否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大过年的,叫人孤儿寡母如何过得去?”
金大不是等闲之辈,惊吓之余,脑子转得飞快:“三爷,此事我实在不知。您老安心,我一会儿就叫人给两位兄弟家小送抚恤,不不,我亲自去。”见韩三爷脸色缓和下来,又道,“怨不得段二那厮不敢露面,原来是连累三爷的兄弟叫洋人害了。出了这等事,别说他没脸见您,就是我,哪儿还有脸见您……”眼眶一红,竟抹起泪来。
颜幼卿一直在旁默默观察,暗中戒备,这时眼皮不由得又跳了两跳。没想到金大老板作态至此,一脸眼泪简直比韩三爷那杯奠酒还叫人悚然。又想大东家替韩三爷牵线认领尸首一事,竟丝毫没透露过。今日特地叫上自己作陪,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边韩三爷一拍桌子,怒道:“别跟我提段二!还以为他是个人物,原来不过一个没卵的怂货!他若是当夜便回来,坦坦荡荡担了这事,我韩三佩服他是条汉子,看在咱们多年交情份上,未必不能揭过去。钱物损失事小,两个兄弟白白丢了性命,你叫我怎么跟底下人交代?”
腊月二十二凌晨围截鸦片走私犯,阿克曼绸缪已久,调配及时,警力充足。除去被安裕容故意放水的颜幼卿,不慎走脱的段二与数名韩三手下,以及少数运气好留在外围的广源船工伙计,活捉了绝大部分。剩下掉落海中的几个,天寒地冻,无一生还。包括被段二射杀的伙计与踹下船的通译,混战中被击中的几个广源船工伙计,还有便是被颜幼卿射中落水的两个黑衣人。
此后尸体陆续浮出水面,被打捞上岸扣在海关。胡闵行疏通关系,把自己人与韩三爷手下都认领了回来。洋人也知道夏人传统,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倒没在此事上多加为难。胡闵行替韩三爷领尸,这份人情,不比赎回一个活人轻。故此韩三爷方愿意出头摆酒,既给自己找回场子,也替广源与鑫隆说合,免去后患。
金大料想韩三爷当不至在此等事上胡诌,心内却犹有几分挣扎。遂道:“三爷,这事我着实是不知道。段二这缩头乌龟,自那夜之后,直到除夕才露面,我还没来得及与他搭上话,人就上三爷您这请罪来了。说到底,咱们都叫洋鬼子给摆了一道。究竟怎么回事,除了您手底下的几个兄弟,胡老板派出去的掌柜与伙计,就剩了段二最清楚。想来他都跟您交代了,您是敞亮人,也别叫我两眼一抹黑,啥都不明白了。”
韩三爷道:“我韩三最讲公道义气,否则今日不会叫你来坐在这。大伙儿都在海津地面讨生活,也都免不了要跟洋鬼子周旋,窝里斗来斗去,不过是白便宜外人。不如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把眼前恩怨暂且放下。今后如何,且拿出个章程,才是长远之计。” 轻轻颔首,“把段二带上来。”
金大听得他这番话,放下悬着的心。明白韩三爷一上来就借死人兴师问罪,不过是个下马威。此番与广源争斗,被洋人这么一搅和,论面子,谁也占不着理字儿,论里子,谁也没捞着好处,到头来狼狈一场,统统赔了夫人又折兵。事后广源显见出足了力,鑫隆已然出足了钱,可惜韩三爷还差着想要再出一口气。这口气没别的办法,只能出在段二身上。段二除夕日偷溜回家,年夜饭还没吃就叫对方的人押走了,也没来得及接上头对个口。今日情势无奈,说不得只好顺水推舟,壮士断腕,委屈段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