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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八章 茶不醉人

何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姜逸尘认为不外如是。

好比要向前辈高人讨教一二的末学后进。

高人还未出招,只是摆出个起手架势,讨教者便被其威势轰得外焦里嫩,毫无还手之力。

姜逸尘之所以惊骇莫名,自然是因为从未设想过冷杉会说出这般话。

而且还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没有半分遮掩之意。

怔愣半晌的姜逸尘好似峰回路转开了窍。

冷杉既说得如此直白透彻,是不是意味着对方已接受了自己,至少是不反对他与冷魅在一起?

一念及此,姜逸尘觉着自己好像先是给一道惊雷劈中,非但没有魂飞魄散,还迷迷糊糊地扶摇上天,回过神来后,也没从天穹上跌落摔成肉泥,反而是坠入云床中,飘飘欲仙~

今日傍晚姑苏天边会否有火烧云不得而知,但姜逸尘脸上两朵火烧云瞧着已燃起于脖颈,随而窜升至面颊,霎时间炙烤起耳根来。

除去易容伪装的年轻人任何情绪变化当然都逃不过冷杉那对慧眼。

分明是心如明镜的冷杉偏偏冷下脸来说道:“怎么,这么久都不吭声,莫非是想否认与我家妹子有过肌肤之亲?”

姜逸尘这回不再傻愣着摇头,好歹连道了两声“不”。

冷杉又追问道:“莫不是不喜欢我家妹子?”

姜逸尘的“不”字已脱口而出,着急忙慌地摆手,改嘴道:“不是,不是,喜欢的,喜欢的。”

冷杉还是冷声道:“那就是看不上我这大舅哥了?”

在冷杉又一轮夺命三连问下,姜逸尘哪还顾得满面红云蒸腾,一面连连摆手,一面否认道:“不敢,不敢看不上……”

“不敢?”

“大舅哥!”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姜逸尘被冷杉逼急了,总算大彻大悟,喊出了声“大舅哥”。

冷杉皱了皱眉,好似没听清,侧身前倾,将手靠在耳廓外,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姜逸尘深吸口气,镇定少许,起身毕恭毕敬地作揖道:“姜逸尘拜见大舅哥!”

冷杉闻言,闭眼沉吟少刻,感觉心念通达了不少,朗声大笑。

“好好好!臭小子,快坐吧。自己人,不必那么拘谨。”

经这么一闹腾,姜逸尘岂会再跟大舅哥客气?

毕竟自己的糗态一下子全在大舅哥眼前暴露出来了,委实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了。

姜逸尘在心底里偷偷吐槽了一番,却还是不得不感叹,大舅哥不愧是大舅哥。

这一见面,不需他说出哪怕半句完整的话,不仅已看明白他七八分品性,还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姜逸尘来此之前若还带着些许防备和试探之意,现在少说也已卸下了八成。

倘若接下来冷杉问及之事,无碍于他人,只关乎姜逸尘自己或是冷魅,他定知无不言。

冷杉给姜逸尘添了杯茶,顺着刚才提到之事,说道:“想必你也知晓,我久居庙堂,而小魅常在江湖,是以见面寥寥,近年来更是一年都见不到一次面。”

“最近的两次见面,相隔时日更有两三年之久,两次小魅都与我提到过你。”

“你也是除了二狗子之外,小魅在说事之余,额外提及次数最多的人。”

“噢,二狗子便是龙多多的小名。”

“从那时起,我便笃定,小魅心中已住有人了。”

“到底是自家妹子的心上人,我便开始关注起你来。”

“初时无疑让人失望透顶。”

“你本是籍籍无名之辈,初入江湖遇到些挫折苦痛便自甘堕落。”

“不过当你挺过来重入江湖后,我就相信你能走出自己的路。”

“你与我妹子亦可谓颇有缘分,既是如此,我这当哥哥的,自然乐得顺着妹妹的心意来。”

“所幸你二人是情投意合,我也没机会乱点鸳鸯谱。”

一席话听下来,姜逸尘的心思全然不在喝茶上。

此来目的也被他暂搁一旁,唇齿在茶水中只是稍稍浸润了下,便放下茶,郑重开口道:“接下来所言或有伤阿兄,但不说出来我不舒服,也不理解,请阿兄多担待。”

冷杉轻松道:“但说无妨。”

姜逸尘道:“不难看出阿兄很是关心冷,呃,阿魅,我只是奇怪,为何阿魅似乎把阿兄当作未曾存在一般?在阴阳谷中时,便是那阴阳桥下的一方世界中,虽说彼时我目不能视,却不难从她的话语和口气中感受到她在这天地间的孤独。她和阿兄一样自信,但这自信之处却过于悲观,她无比坚信没有人会深入阴阳谷去寻她。直至出谷分别之际,她才对我提及有你这么个阿兄。”

冷杉淡然回应道:“若非如此,小魅与我之间的关系如何瞒天过海?要知道,除了你与二狗子外,当今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此隐秘。”

姜逸尘怔了怔,他知道冷杉所言不差,但总觉着有些不对。

并非是他希望冷魅与冷杉兄妹俩间情感淡漠,而是初至阴阳谷时,他确实真切感受到过冷魅心中的孤寂与凄凉,那不像是尚有家人存世者应有的情感。

见到姜逸尘面上不掺杂半分虚假的忧心与不安,冷杉在片刻沉默后,喟然长叹,再不复先前的气定神闲,缓缓述说起来。

“不怪小魅。”

“事实上,她与我之间的兄妹情,比起她与二狗子可要差上不少。”

“从整个大中州来说,我与小魅算是家境平平。”

“可放到乡野里,还能称得上书香门第。”

“我为家中独子,出生时便被设定好了考取功名的路线。”

“不过父母对我并无过多不切实际的寄望,只盼着我考个秀才举人回镇上或者郡里当个小官。”

“没成想,我却是一路顺风顺水地过了院试、乡试,获得了会试资格。”

“原本我的想法是,既然我确实是块读书料,那便把圣贤书读得再通透些,多钻研钻研为官之道,不求每日出入庙堂,至少有能力造福一州一郡之地。”

“是而,在我及冠之前四年,基本都在外求学,与家中联络少之又少。”

“在见到小魅前,我甚至不知父母老来得女。”

“反倒是偶尔归家时,会带着隔壁家淘气的二狗子玩闹。”

“而后的大致情况,你应不难猜到。”

“随着中州乱起,我的家乡在战火中被夷为平地。”

“我也没敢对家人存活抱有一点希望。”

“二狗子救出了小魅,二人四处流浪、相依为命。”

“没想到两个小毛孩竟有办法找到身在翰林院的我。”

“第一次见到小魅时,她对我如同陌生人一样生分,我这当兄长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即便如此,我也不敢奢望她唤我声阿兄。”

“已给自己取了新名字的龙多多跟我讲了他们五六年来的漂泊经历,还告诉了我他们的想法。”

“他们决意投身江湖,希望像萧雨桐和闫卿大侠一样,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中州。”

“那时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觉得童言无忌,太过可笑。”

“但我稍加思忖后便反应过来,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孩儿已经看出中州积弊已久,外夷大乱后仍藏有祸端。”

“为此,我感到颇为惭愧。”

“身为中州人,在中州濒临倾覆时,我束手无策,只会随流从众东躲西藏。”

“身为人子,且不说养老尽孝了,就说家破人亡后,我甚至只回了一趟家乡,简简单单地给一家人立块墓碑了事。”

“身为长兄,我甚至都没抱过一次自家妹子,又何曾尽过一分兄长之责?”

“读了十多年圣贤书,回过头来发现自己竟一无是处!”

“我彻夜辗转难眠。”

“于是,我开始反思自己存在于这世间到底有何意义?”

“如果再过十多年后,还是这般,那何必苟活下去?”

“如果不想像现今一样,那我该去做什么?又该怎么做?”

“在朝为官或为官一方,再历大劫,仍是百无一用。”

“不在朝廷当官,还能去哪?江湖?”

“中州尚武,我好歹也是血气方刚的青壮,手脚上的功夫至少比三脚猫要强。”

“但我依然不认为能靠一身武艺改变大局。”

“思来想去,我还是联想到了两个小屁孩身上,他们往大处想,我便反过来从小处琢磨。”

“不求能有多大能耐,至少在他们力所不逮之处,我应该帮到他们。”

“至少我该担好一个兄长之责,让妹妹可以有个选择,值得依靠。”

“后来,我继续留在幽京,一步步向上攀爬。”

“那对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的兄妹加入魔宫,也逐渐成为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我的想法很简单。”

“他们‘兄妹俩’尽管按他们的想法去做。”

“我在江湖力量所达不到的地方,尽力帮他们摆平麻烦。”

“当然,一切还得多亏璟帝青眼相加,否则凭我个无根浮萍又如何在短短几年间有所建树。”

话至此处,冷杉先一步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姜逸尘不要出言打断,后边自会详尽相告。

目睹这一幕的姜逸尘心中没有掀起什么波涛骇浪,因为这是老伯和洛飘零推算出来的一环。

他只是有些荒诞自己居然联想起青水镇安平客栈外那只堵住自己双唇的柔荑。

青葱玉指的余温与幽香犹在唇畔。

本已退却不少的红霞偷偷爬回耳根。

万幸沉浸在回忆中的冷杉没能发现他这异状,如若不然恐怕得被打破砂锅问到底,尔后惹来一阵无情嘲笑。

姜逸尘赶紧挥退无端遐思,悄然正襟危坐,继续倾听大舅哥的叙说。

“可惜的是,在魔宫覆灭一事上,我没能帮上任何忙。”

“且为避免暴露我与他二人的关系,在事后我也没动用太多人力去帮助他们脱离困境。”

“幸运的是,他们二人福大命大,也不怪罪于我。”

“魔宫覆灭后至今,龙多多与我联系过两回,第二次便是见过你之后。”

“小魅却是还未主动联系过我。”

说到这,冷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边泛起一丝苦笑,好像是被茶水之味给苦到的。

姜逸尘很快了然,无怪乎冷杉会企盼自己的到来。

果不其然听冷杉接着道:“她愿意跟你提及我的存在,并让你来寻我,我很开心。这不单单说明了你在她心中的地位,也恰恰证明了,她对我这位兄长的一种认可。”

说罢冷杉猛地仰首一口气将杯中茶灌入嘴中。

替换去姜逸尘杯中冷茶,欲与之碰杯对饮。

姜逸尘感受到冷杉那不加掩饰的苦涩幸福,哪能拂了大舅哥的心意,举杯,碰杯,干杯!

两杯小茶喝出了饮酒的豪气。

明明喝得不是酒,冷杉却面现醉意,笑着对姜逸尘说道:“现在说吃喜酒有些不合时宜,但,我真的很希望在不久将来能喝上你二人的喜酒。”

明明没有饮酒,却也是热气上头的姜逸尘挺着胸膛信誓旦旦,与大舅哥再干一杯。

酒不醉人人自醉,就算是茶又如何?

长寿堂中,原本渐显沉重的气氛意外热烈起来。

不过,在官场中见惯起落沉浮的冷杉并没有昏了头继续醉言醉语。

只又与姜逸尘提了件关乎冷魅之事,便言归正传。

那事便是冷魅当时入江湖的选择。

“你知道小魅为何要走杀手的路吗?”

“是龙多多帮她选的。”

“彼时我不仅心中泛着酸楚,更不解为何不让小魅去做女侠,而去做见不得光、情感淡漠的杀手。”

“龙多多用三言两语说服了我。”

“他说:当杀手,可能随时会死,也有可能活到最后。”

“即便身死,杀手也知道自己是缘何而死,不至于死的冤枉,死的不明不白。”

“而如果有一天杀手不知道还有谁当杀,再没人需要杀手去杀时,杀手便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这条路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可能很残酷。”

“但在这个不太平的世道上,却是一种幸运的选择。”

姜逸尘听完此言,借着“酒意”,举杯朝江宁郡方向遥遥一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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