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自己还有身边的很多人都在面临生死的问题。
袁姐在盛京医院陪一个军属生小孩儿,爸爸是海军,军舰还有三天才能靠岸,孩子脐带绕脖。
胡世奇要营救一只狗。
郑大爷在自己家门里,隔着防蚊的纱网,嘴硬说我不知道,我不认识谁是三炮,谁给自己小孩儿起这么个破名?狗主是二十出头的小赵姑娘,在郑大爷家的门口急得直跳脚,胡世奇一边安抚小赵姑娘一边求郑大爷,大爷呀,便利店有监控,我们都看见了,小赵去买杯水的功夫,你就在门口把人家狗用大袋子装走了,您看您,您连衣服都没换呢,监控上看见你也穿的这件。郑大爷愣了一会儿,笑了,不打算否认了,别找了,找不着了,让我送到狗肉馆去了。小赵姑娘当时腿一软,坐在地上。胡世奇道,大爷呀你咋能这样呢,就算是狗,那也是一条命呀。郑大爷说我的鸡还是我老伴的命呢,它打鸣,我们跟着它练功夫!给我老伴治病,我老伴是肿瘤!你们怎么就看不得人好呢?举报我?!好,非逼着我把自己的鸡给吃了,那我就让你把狗给别人吃了!小赵姑娘眼睛发直,缓缓道,狗是我男朋友给我的。胡世奇低头问她,男朋友呢?出门了?你这下可没法交代了,是吗?小赵姑娘忽然捂住脸哭了,男朋友出车祸,人没了,三炮是他留给我的念想… …郑大爷没再说话了,家门被狠狠合上,没一会儿又打开,他泄了气,告诉胡世奇他把狗送到西塔后身那条专门料理狗肉的街上,东边数第三家,没要钱,你们赶紧去找回来吧… …
与此同时,我陪着刘天朗在医院里送他爸爸。
之前联系过的医生把我们引到一间独立的病房里,房门口有两个警察,检查了刘天朗的身份证,让他签了探视文件才让进去。我想这人我算是带过来了,差事儿我办完了可以走了,可转头又怕这边有事情刘天朗应付不了,警察再喊我回来,就留在门口等他,心里面又记挂着姥姥那边的情况,给妈妈打了两个电话她都没接,不知道是在忙着还是生我气了。
医院这一侧的走廊里静悄悄的,晚上六七点钟的光景,空气里有饭菜的味道,我紧紧鼻子,仔细辨认着,被牵引着又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想起放了寒暑假,爸爸妈妈都上班,家里就是姥姥陪我,姥姥做饭可好吃,喂我吃完了,就教我打扑克,她喜欢打娘娘,我学不会,姥姥总能赢我,妈妈就说这孩子笨,以后念书也不会好,也考不过别人,姥姥说一个人一个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她打扑克是不能赢,但是肯定谁都愿意跟她玩。果然她说中了,从小到大我都是认识人里面人缘最好的一个,好几次我被选上优秀学生完全不是因为我考得好,就是因为我合群不咬尖儿,跟谁都不吵架,啊现在想起来也有可能投我票的那些同学都曾被我招呼到家里吃过姥姥的牛肉馅饼。
啊姥姥可真让人想呀。
十几分钟之后,刘天朗从病房里出来,没一会儿,他的爸爸也被护士从病房里推出,脸被蒙上,一只手从白色的单子下面露出来,青灰色的,皮肤憋了,血管形状凸显——这个人没了,这个生命结束了——就在我眼前。
两个
警察又从包里拿出新的文件给天朗,让他在上面签字,他低着头,老老实实地接过来,下一秒钟手里的笔和文件就掉在地上了,肩膀和手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我赶紧起身,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拿到他面前,男孩抬头看着我,眼里全都是泪,缓慢的绵长的呼吸,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似的,他就是那么看着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忍耐着,不让自己眼泪在旁人面前真的流出来。
第八章 (5)
我轻声问他:“看见你爸爸了?”
“… …嗯。”
“那就好,没白来。”我把笔塞到他手里,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别害怕,签字吧,你签了字,就送你爸爸走了,你能来,他就没什么遗憾。签字吧,刘天朗。”
刘天朗握好了笔,在确认他爸爸死亡的文书上终于签上了他自己的名字。在完成最后一个笔画之后,他双肘支在膝盖上,手抱着头,终于大哭起来。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能是因为与他感同身受,也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直面死亡带来的悲痛与恐怖,也在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两位警察比我们更习惯于这样的事情,类似的场面,他们沉默地整理好了文书,在离开之前,其中的一个年纪大的问我:“你是刘天朗的亲戚吗?你是他们家的人吗?”
“我不是。”我说,“我是社区的工作人员。我就是来帮忙的… …”
“哦… …”年纪大的警察点点头,“也辛苦你了,小姑娘。”
警察叔叔说得没错,比起我陪刘天朗送他爸爸走的这一会儿,接下来的事情可是更让我忙的,要去医院对面的殡葬服务中心请他们马上派人来处理遗体,要选择装老的衣物,要联系三天后出殡火化等一些列后事… …所有这些,开销不菲,最便宜的一套也要上万块,可刘天朗总共有积蓄三千八百五十六元。
晚上十点半钟,我陪着他在丧
葬店里,刘天朗十分窘迫,他一会儿坐在椅子上,一会儿起来,问店主能不能再便宜一点,做白活儿的生意人是会应付的,告诉他小老弟这个还怎么讲价呢?活人多花一点,以后怎么都能赚回来,死人受了委屈,你以后再赚了钱可是想要补偿都补偿不了了,再说你们定的这个就是我店里最便宜的了呀,无论这一辈子究竟过得怎样,上路总不能太不体面了,对不对… …
刘天朗被丧葬店的老板说得脸色涨红,额头上往外冒汗,皱着眉头搓着手,哎呀哎呀地好几声,说不出别的话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见不得旁人在我面前被难为成这样,偷偷地去了外面,查了自己手机银行卡里的钱,攒了六千多块,是想要买个小项链的,还想要去大连玩玩,估计这些计划又要搁置,我得再攒一点钱了… …
“我借你吧。”我回到店里跟刘天朗说,“我刚好有点,咱俩凑凑就够了。”
他抬头看我,对眼前的状况没弄明白或者不太相信一样:“你借我?”
“嗯。”
“不。不要… …不用。”他摇头,又低下头,蹲下去,不看我。
“别墨迹了。”我说,“这事儿得马上定。等不得。赶紧的,你把合同签了吧。”
“… …我没工作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你… …”天朗说。
“那个这倒是没什么… …你给我写个欠条,等你有钱了想着还我。再说了,我找不着你,还能找着你姑,你说对不对?“我说。
刘天朗犹豫再三,终于点了头,站起来在丧葬店老板拿出来的协议上签了字。他也没有跟我说句谢谢,我们转完了钱,他推门就走了,脚步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六千块?你借了他六千块?!”后来在社区办公室里,我把这事儿讲给同事们的时候,胡世奇的小耗子眼睛都快瞪圆了。
“六千多… …”我说。
杨哥仰着头在旁边帮着算账:“… …洋洋呀,你把自己两个半月的工资借出去了。”
“怎么了,我这事儿挺新鲜吗?”我看着他们。
实际上在社区工作的,包括张阿姨在内,但凡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太紧绷,没有不往困难居民手里借钱的,每笔数目都不大,五六百块是常事儿,大部分是救急,事情过了人家就还了,有的还真是两三年都要不回来,这钱就当给了的。我们办公室里人人都有个小账本。杨哥最逗,家里有个初中生,开销大,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借出去的钱不能超过两千块,什么时候账拢回来了,才能再借出去。
他替我心疼这六千多,摇头道:“哎,还是年轻,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六千块说借就借,还不知道人家能不能还。”
“肯定还不了。”胡世奇道,“你就看着吧。”
两个月后,刘天朗把钱还我了,七千块,多给了我二百多,凑了个整。这时才打字跟我说了句谢谢。
没过多久他成了个老实人见了都要躲远一点的,难缠的人物。但在我面前,那一天的天朗就此定型,无论他幻化成什么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模样,见了我都会像气球被戳破一样,现出真身:那个窘迫的,紧张的,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红到耳朵尖上的男孩儿,他自己也说,因为欠了我的债,钱上的债,人情上的债。
仍回到那一天的晚上,我看着天朗远远离开的背影,妈妈的电话忽然打上来,告诉我先把工作弄完吧,姥姥这边你不用着急过来了。
我吓了一跳问她什么情况呀?
“医生把血栓给通开了。你姥姥醒了。现在打滴流呢。”
… …
告假探亲的海军军官抱着家里的新生儿来社区串门,孩子贪睡,黑壮黑壮的,我比划半天还是不敢抱,袁姐抱着让我看,看了半天我说:“这不挺好的吗,我还当脐带绕脖是个多大的事儿呢。”
袁姐狠狠瞪我一眼:“你看,不知道别瞎说话。人家这小孩儿是正正经经地过了鬼门关的。以后肯定福大命大。”
“您要这么说,那我姥姥也是,三天之前被下了病危通知书了,现在好了,今早上就着小米粥吃香肠,还着急下地给我烙馅饼呢。”我说。
袁姐把孩子交到张阿姨怀里,张阿姨扁着嘴看看:“黑呀。但是鼻子挺高。挺有小老爷们样儿。看着脑门上的皱纹,以后学习能好。“——张阿姨讲话是个玄学,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贬你还是夸你。
我跟袁姐走到窗边,她轻轻地搂着我肩膀:“洋洋啊,按说咱们不该迷信,但是姥姥这事儿跟你可能也有关。”
我抬头看看她:“怎么讲?”
“你那天做了好事儿,是不是?你陪着刘天朗把他爸爸送走了。可能天上,或者地下… …反正就是那边儿,收够了人,就把咱们姥姥给你留下了。”袁姐向窗子外面看看,“我有的时候也想,咱们干这行,拉拉杂杂的事情那么多,忙,赚得也不多,有时候还得自己往外搭钱,但是你看,好事儿也不是白做的,也是给你自己积下来的。”
一直酣睡的新生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爱听张阿姨对他品头论足,忽然睁开眼睛大哭起来,办公室里面的人都笑了。我低着头,细致地琢磨袁姐的话,心想生命果然是一个很神秘的事情。
第九章 (1)
1.
谁能想到,我姥姥血栓通了,我妈倒焦虑了。有一天半夜把我叫醒,说她睡不着,必须得跟我好好谈谈,我看看手表,是凌晨三点钟。
“明天再说行吗?”我觉得眼皮里面好像有砂子一样,磨得根本睁不开。
“不行。就现在,我睡不着。你往里点儿。”
“妈我明天还上班呢。”我央求着。
“谁不是呀。我还上班呢。我跟你谈完了,我就能睡着了。”
“… …你太烦人了。”我把头转过去,抱着枕头把后背给她,忽然感觉到鼻子前面有东西扇动,哗哗两声,睁开眼睛,是两张一百元的纸币,嘎嘎新的,正是我把六千多块借给刘天朗之后最缺的玩意,我睁开眼睛,慢慢起身,被她给钓起来,迷迷糊糊地说道,“现在都手机转钱了,你怎么还用现金?”
我妈好像个给益达口香糖做广告的:“这是你的现金。”
我把两百元收起来,用床边的消毒液擦擦手,往床里面去,让了点位置给她:“请讲。”
我妈歪在我旁边,说话之前手放在额头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位李薇薇女士是表演型人格,心里面住了一个影后,什么都要表现出来,瞧把她给愁的,前戏结束终于说话了:“我跟你爸前两天做体检的结果出来了。”
一句话果然把我给弄精神了,我坐起来看她:“什么情况?”
“哎,岁数大了,一年一个样,好几个箭头,向上
向下的… …”
我又躺回去:“嗨,我当怎么了呢。你放心,你俩少吃点盐和酱油,就啥事儿都没有了。”
“你姥姥病危住院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儿。”
“正常。”
“我跟你爸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她快哭了。
“那我能怎么办?我还得活着呀,难道我还得跟你俩去了?”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废话!”我妈马上转忧为怒了,“你是不是缺心眼?我能让你一起死吗?我是问你怎么办?你还一天天的还这么没愁事儿吗?你还这么好吃懒做的吗?你还这么单着吗?!”
“又来了!”我把自己蒙到被子里,“我二十五都不到,你用得着这么着急吗?天天催,天天催,白天催完了半夜催,我自己挣工资了,我没费你们家粮食,你这是干嘛呀… …”
“我告诉你别老觉得自己小,小姑娘二十多岁这段时间,就跟你早上起床要上学之前那几分钟一样,你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呢,多梳几下头就能迟到,你以为你二十多岁还挺小的,我告诉你,眨眼就四十了!哟,还挺硬气的,还,还… …”我妈嗤嗤瞧不起我,“还自己挣工资了,还没费我们家粮食,你挣那点钱你给过我一分吗?”
“李薇薇你要是跟我算这个那就生分了。”我虚弱地说,“我觉得自己过得还行呀,你这么大晚上的闹腾我是什么意思?你想要我怎么办?”
我妈把
一个枕头抱在怀里,歪着头想了片刻:“我是这么觉得的,这几件事儿你得办:你把入党申请书交了吧。”
一句话差点没把我给吓着,坐起来看她:“怎么绕到这上来了?你大晚上的跟我谈这么正式的事儿?怎么着我要是入了党,你跟我爸体检单子上的箭头就能没了?”
“你现在是公家的人了,已经是进了体制内了,就应该想好以后怎么发展,你不能今年在社区,明年后年在社区,五年之后还在对不对?你不能总当雇员,两三年一续合同,你得往核心走,往上升,我说得对不对?先把党给入了,贴近组织,无论以后是考事业干部还是公务员,这个都是优势条件,也许还能加分,至少面试的时候优先你。”
“不是,李薇薇,我问你,这你都听谁说的呀?”
“你姥姥抢救的时候,你舅跟我唠的。”——我舅原来在早市卖菜,后来加盟了两个便利店,一辈子自负盈亏,因此最羡慕有个单位的“公家的人”。
我妈真是给我气得都不困了:“我劝你别打这个如意算盘了,袁姐入党快二十年了,不还是在社区吗?再说了你以为入党就入党了?审查得多长时间?还有预备期,入了党还得交党费,救灾疫情的时候还得交特殊党费,我挣得也不多,还让我往外交钱… …”
“我还想跟你说钱这个事儿呢,无论挣多少,你得攒点钱。我就不明白了,你说你也挣了大半年的工资了,买那么几件贵的衣服和鞋,都是我跟你爸给你拿的钱,你怎么自己就没攒下来点呢?”
“攒不下… …”我挠胳膊,“好不容易攒了一点,想买个项链换个手机,结果还借出去了。”
我妈叹口气,摇头:“不是不让你借,一下子借得自己一个子儿都不剩,你说你怎么这么大了,还没个心眼呢?以后你得记住了,但是你自己多少也得攒点,在银行买个理财或者靠谱的商业保险什么的,够个整数再贷款买个小车或者小房子,听见没?”
“你和我爸攒着不就行了吗?怎么着你们还有别的孩子吗?还得分走我的钱?”我笑嘻嘻地说。
我妈打了我肩膀一下:“这个臭孩子,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少废话。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婆汉子有还隔着一双手,这话你不知道吗?”
“哦… …好,我记下了… …”我讪讪回答她,倒是觉得这个“攒点钱”的主意是对的,现实的,心里面接受了。
“还有就是,你得找个对象,不能在这么单着了。”我妈说。
“怎么又绕到这上面来了?”我说,“我不离四十岁还远着呢吗,急什么急?再说我也不觉得四十岁不结婚是什么悲哀的事儿。”
“人到四十岁不结婚,确实不能说是悲哀的事儿,”我妈梗着脖子看着我,“可是我觉得人要是到了二十五岁还没谈个恋爱,还没个喜欢的人,那也不是什么快乐的事儿。”
我真跟她杠上了:“谁告诉你我没有喜欢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