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
“你有吗?”我妈盯着我。
“我有。”我看看她,又觉得话不应该说得太满,“好像… …”
我妈眯着眼睛看我:“搞不定吧?暗恋吧?不敢跟人家说明白吧?”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瞧不起我是不?我这几天就搞定让你看看。”
“姑娘你要是能谈恋爱,妈就直接给你买一辆车,你再攒钱就自己留着。”
“mini cooper呀?”我搓搓手。
“不要做梦了。”我妈说,“我看你像个mini cooper。五菱宏光,三万多块,我就这点钱。你看着办吧。”
我眼珠子乱转,心下揣度比较着:跟入党和攒钱相比,我把话跟小汪警官说明白这件事儿,可能性还相对比较大一点。
“行。”我看看我妈,“你把买车的钱准备好,等我消息。”
… …
桌子对面的世奇看看我,一根手指指着我:“… …怎么着昨天晚上哭了?”
“真烦人,”我说,“涂的红眼影!”
“嗨,我还当你哭了呢。”
“国泰民安欢天喜地的,我哭什么哭。胡世奇请你给我小心说话。”
“你为什么涂红眼影,这么隆重干什么?”
我犹豫了半天,到底是没憋住,跟胡世奇交了底:“我打算今天再努一次力,彻底跟汪宁把窗户纸捅破,我跟他说明白。要不然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省着我天天就琢磨这点事儿了。”
胡世奇长长地“哦”了一声,身体向后
靠,靠在椅子背上,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么回事儿呀?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
他把我给弄糊涂了:“… …你以为我知道什么了?”
这小子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你放心吧,你俩以后很难再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求你给我说明白,行不行?”我着急了,脑袋里面一下子联想出来好几集连续剧:最近是提交体检发票,各单位安排报销的时期,胡世奇跟我说这个,不会是因为,不会是因为小汪警官检查出来绝症了吧?我忽然感觉自己耳朵眼睛都在发热,我快哭了。
“你不知道吗?市局出入境管理在浑南新开了接待处,那边缺人,小汪警官因为表现好,被李所推荐上去,可能是要调到那边去了。这几天市局党委组织部和人事处下来在各单位了解情况来着。”胡世奇说,“你说咱们在北陵,他要调到浑南去,我替你看了一下,十八公里,放到欧洲,弄不好都跨两个国家了,你们以后再见面可不就难了嘛… …”
我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没吱声。
胡世奇好像是怕我听不懂,又用另一种方式简单说明了一下这个情况:“产房传喜讯——人家生(升)了,不在基层派出所当民警了,你听懂了吗?要去市局出入境管理局了,你呀,现在说也行,赶紧抓紧时间,那可是窗口单位,年轻警官各个形象都可以,漂亮的小女警不少,你的小汪警官,怕是泥牛入海… …”
胡世奇真是越说越吓人,我等不得他说完,几步跑到派出所去了,天下小雨,天气很冷,听说下午会有雨夹雪,接待大厅里人不多,没有排队办事儿的群众,汪宁在电脑前面跟新来的军转干部姜警官说话呢,看我进来,扬扬手打个招呼,示意我等他一下。
我坐下来,看着他,想起来第一次跟他打交道是在今年春天,张阿姨拿了我的东西藏到他们失物招领处来。我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他耐心帮我录入信息,把耽美漫画和我爸爸的脚气水交还给我;知道我跟张阿姨结了梁子之后的隐隐同情甚至还有点担忧;我记得那天他摘了手表,腕子上有个圆形的印子,我心里想着这个小汪警官肯定是喜欢户外运动,后来发现果然他是个篮球高手;那天的窗台上有个挺大的白猫,那只白猫现在还在,小汪警官总在窗口的小碗里给它添点水,总给它买根香肠,但我想那猫不会差一口吃的,它可能跟我一样,觉得这个年轻的警官好看,温柔,热心肠,在他这里总能得到帮助,所以它才喜欢来这儿。
哎,我在心里面叹了一口气,真是的。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觊觎他了,可能还要更早一点,从我在食堂里面见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这大半年过去了,天热了,天又冷了,可我连句“我喜欢你”都没有说过呢,是什么浪费了我的时间呢?我忽然觉得妈妈说的是对的,妈妈说女孩儿二十多岁的那几年过得才快呢,眨个眼就四十了。她没夸张。照我这样继续犹豫着,躺平着,等着机会来找我的话,再眨个眼我就六十了。
“你再看看。自己操作一下。”小汪警官对姜警官说,“有的时候内网限流,不太好上。反正你随时问我就行。”
他回了里面的办公室,片刻后拿了两杯咖啡出来,坐在我身边,给了我一个:“李所前两天被诊断神经衰弱不能喝茶和咖啡了,干脆把胶囊机送到单位来便宜我们了。就是胶囊得我们自己买,你尝尝这个拿铁怎么样。”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还行。”我心乱如麻,嘴巴里面其实没有任何味道,“你,你跟姜警官,是在交接工作吗?你是不在这儿干了,是吗?”
他闻言愣了一下:“… …你知道了?”
“嗯。知道了。”我说,“胡世奇告诉我的,说你,你要调到市局去了?”
“… …嗨,就是换个岗位而已。哦,多了一个津贴。每月能多开三百来块。”他自己倒是没当回事儿的样子,喝了一口咖啡,眼睛看着我,“… …怎么了?”
“我有话跟你说。”我说。
我终于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却见一个女孩儿从外面进来,拿了些复印好了的材料,交给台子里面的姜警官,说是要迁户口。我原本心里面有个恶狠狠的劲头儿,说什么今天要把话跟小汪警官说破了,我要跟他说我喜欢他,他留在这里也好,他上调到市局去也罢,我得让他知道我喜欢他,我想跟他谈恋爱处对象,我瞪圆了眼睛看着小汪警官,那些话呼之欲出,可在最后一刻我溜号了,我看着这个穿得挺时髦的女孩儿,她身上的裙子是我一直很喜欢的款式,很常见但是也很经典的款式:一条紧身的小黑裙,长度到膝盖上面。女孩儿非常非常瘦,裙子被她穿得很美。
第九章 (3)
小汪警官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小聋,你又去哪里了?回来回来,你要跟我说什么呀?”
我把眼光和心思收回来,笑了笑,这一刻我改主意了。
我看着他:“我呀… …我就想跟你说,你呀,你,”我喘了一口长气,“你都升官发财了,是不是,应该请客呀?”
他看着我,有点不太相信似的,慢吞吞的:“升官发财肯定没有,不过请客没问题呀… …你过来找我,就为了这事儿?就为了说这个?”
“哈哈哈哈,”我仰头笑起来,眼珠子乱转,心潮起伏难安,一方面因为这场仿佛命定一般的离别而真的难过,另一方面又在想着现在要怎么抵挡,心脏乱跳连耳朵都热起来,“当然不是了!… …有订书器吗?我的坏了。”
小汪警官看着我摇头笑起来,去办公室里拿了个订书器给我。
我接过来,手里拿着,低着头,半天没动,他也没动。
刚上手的姜警官搞不定新业务了,请他过去帮忙看看,我趁小汪警官转身的当口,赶紧遁走。
回到办公室,胡世奇问我怎样了?跟小汪警官说明白了吗?我朝他疲惫地笑笑,还是把自己埋进一大堆文件里。
世奇拍拍我肩膀,适时地表达了理解和同情。
小汪警官请客的时候我没去,表现得非常硬气,非常支棱。后来我想想又觉得自己不对,给他发了个短信,谎称我有点感冒所以不去了,免得传染大家——又是支棱一半又没有真的支棱起来,我就这样吧。
… …
“我没听懂。”数天之后,另一个人问我,“为什么你会看见有人穿小黑裙子就不跟他表白了?该说的话就不说了?”
这个人是谁呢?
我的前男友,青年才俊徐宏泽同学,请我在一间颇为考究的西餐店里吃饭。
打电话约见面时,他说“叫上你的警官男朋友”。
我自己来的,我把实话告诉徐宏泽了:我没有男朋友,你们上次在电玩厅看见的那个警官不是我的男朋友。
… …
自从小汪警官调离之后,我一直都处在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里。工作忙起来的时候还好,一旦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想起他来,就会听见一个细小的悲伤的声音跟自己说,哎呀,小汪警官不在对面工作了,我再也不能在食堂里面看见他了,不能借着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去找他说话了,我以后怕是再也认识不了这么好的男孩儿了… …这个想法好像是一口没有底的大坑,我在不停地往深处下坠,没有止境。
我其实知道自己这样不对,我不应该这么沮丧。说到天上去,这无非是一场没讲明白的暗恋,对于一个人的伤害能有多大呢?片区里像我这样大的好几个在做肾透析,人家都活得朝气蓬勃的,我为什么每天都这么泄气呢?
接下来发生了两件事情让我找到了一个自救的办法。
社区办公室里最近
来了一个常客。山水佳园的苏大姐老公半年前忽然悄无声息离家出走,也不办离婚,找他也不接电话,就带着小三去丹东住了半年,半年之后小三拿走了他手里的一百多万积蓄,他自己瘦得皮包骨头又回来跟苏大姐过日子来了。
苏大姐说男人一进门,她就打了他六个大嘴巴,男的当时被打蒙了,明白过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拿了菜刀要剁她,苏大姐都没躲,一伸脚就把他给绊倒了,压在下面夺了刀,又加了六个大嘴巴。
最近社区里不忙,各家各户风平浪静,杂事儿不多,大家都有空,围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苏大姐讲家里的事情,杨哥一边弄十字绣一边说,都恨成这样了,这有何必呢?为什么不离呢?
苏大姐哼哼两声:“我不跟他离,家里有个喘气的,总比我每天自己回家都黑着灯强。”
她不离婚,但是她心里有气,有冤屈,男人的钱和精气神都被人给偷了,她想起来就烦躁,她就得跟人说,跟我们社区的讲了,又去街道,前两天碰见给汪宁接班的姜警官了,又拽着他的胳膊再来一遍,弄得刚来的姜警官怪警惕的,一边听一边劝她,大姐呀,生气归生气,可不能动手哈!你们家有什么事儿,随时告诉我们!有什么事儿你找警察,你别自己动手听见没?!
苏大姐就这样讲着讲着,好像情绪就稳定多了,气色好像也好了。后来有一天买了只土鸡说是要给家里那个老不死的补一补。
第二件事情是张阿姨非要我陪着她去中医学院放血治静脉曲张。我说我心情不好我不去,我也见不得血,她理直气壮地说你不去让我自己去?他们把我治死了怎么办?她两条腿上都是蓝黑色的小蚯蚓一样的血管,中医理论认为这是血瘀,堵在那里就行成曲张,张阿姨说又胀又疼,老中医用一根挺粗的针刺入皮下,猛地拔出,喷出来的血差点没呲我脸上,放了血就通了,曲张没有了,张阿姨说轻松多了。
我陪着张阿姨在药房外面等着开擦剂的时候,她说人啊心情抑郁,得像你苏大姐那样找人说出来,不能自己憋着,找人说出来就好了,而且有什么说什么,不能怕丢脸,说得越彻底就等于把血放透了,治疗效果也就越好。
张阿姨话到这里,没再往下深说,我自己琢磨着她说的对,可是我得找谁去放血呢?
徐宏泽就是在这个时候给我打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请我吃饭是要干什么,但我觉得聊聊也无妨,就去赴了约,几杯酒下肚,脑袋一热就跟他讲了我跟小汪警官的事情,从我跟小汪警官怎么认识的一直说到他走,说到我想要跟他表白却到底改了主意,把那句话咽在肚子里,每个周折翻转,巨细无遗,说完之后果然感觉轻松了一些——这个血就算放过了。
徐宏泽听得非常认真,非常安静,没有判断我,也没有去评价小汪警官,他以一个工科专家的态度关注着故事最后的细节:“我没听懂。为什么你会看见有人穿小黑裙子就不跟他表白了?该说的话就不说了?”
第九章 (4)
我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来:“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想要这么一条小黑裙,试过,不好看,穿上去像个圆圆的小桶,当时我一百一十斤,心想着等我瘦点的,瘦一点我就也买一条紧身的小黑裙穿穿。三年过去了,我还是同样的体重,有时候还往上浮动两斤,一直也没能穿进去一个漂亮的小黑裙,但我也没有什么委屈:我从来没有特意的节食,一直吃得饱,沈阳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的手脚也是暖的,抵抗力好,很少生病。所以呀,我没瘦下来,没能穿上小黑裙也就那样吧。我认。”
徐宏泽喝了一口水,认真地看着我,似乎开始明白我要说什么了。
“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抱着手臂,“多高的学位就给你们这帮会念书的人留着就行了,你让我考研我是考不上的。小汪警官要调到市局去了,身边有的是漂亮又上进的小女警,他是要高升的,我也是追不上了,我追上了也长久不了。我嘛,就想躺着,累了我就躺着,挣一份小工资,看点漫画书,也没什么不好的。太努力的人生不漂亮。”
我的话让徐宏泽沉默了半天,终于缓缓问道:“那你当时无声无息的就把我的微信给删了,就跟我分手了,也是因为这个?”
“嗯。”
“啊我才明白... …”他点点头。
“反正这就是我的想法,你可以不同意,但是请不要笑话我。”
“是的,
我不同意。“徐宏泽说,”我不笑话你。因为我觉得你这样的人,这样一个生活态度,实在是太骄傲了。你让我们这些努力念书,努力工作赚钱,想要向上走的人,显得有点猥琐。”
“千万不要这么说。”我赶紧摆手,“您,您才是,青年专家,国之栋梁。你怎么会猥琐呢,您被我们膜拜都来不及。”
他笑起来,读了刚刚收到的一条微信,叫服务员把菜牌拿来,他要再加菜。
“吃不了了,”我说,“哎你请我吃饭到底是要干什么呀?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不是我请你吃饭。”徐宏泽说,“是我女朋友。她刚才加班,这就过来了,我给她加个菜。”
——这我倒是有点意外了,徐宏泽的女朋友为什么请我吃饭呢?
没一会儿,那个在电玩厅里把我好一顿修理的韩佳轩小姐到了。沈阳城的秋天的夜晚,天气已经很冷了,她脱掉一件很漂亮一看就很名贵的驼色羊绒大衣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脖子胳膊腿都细细的,身上是一条紧身的黑裙子——我跟徐宏泽马上对视一眼,又是我渴望而不可及的小黑裙子… …
如果不了解韩佳轩这人,初初见面,她很容易给同性压力。她是那种有才有貌,一看就家境殷实的女孩儿,而且她常用一种倨傲的表情显示出来自己的不同,她喜欢给人一个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样子。
韩佳轩入座之后没看我,只是问徐宏泽给她点了喜欢的菜吗?徐宏泽说有的,刚刚点过了。韩佳轩轻轻点头表示满意,喝了一口水终于跟我说话了,依旧不看我,明亮的目光左一下右一下地在四周坠落,像女王巡视领地:“你怎么没把男朋友带来,我们说要请你们两个人的呀。”
我心里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徐宏泽似乎想要替我解围,回答道:“那个… …不是她的男朋友。”
女王的视线从她其它的领地收拢回来,回到我身上,带着一点疑惑和好奇:“什么情况?分手了?”
她的男朋友似乎不是个会复述故事的人:“也不算是,其实没开始过… …”
我本不想说的,但是话已至此,我忽然觉得心里面有一个念头跃跃欲试的向上拱,我觉得刚才跟徐宏泽说的还不尽兴,我似乎还有一些细节要补充,苏大姐和张阿姨好像在这一刻同时附体:我还想再说一遍,我还想再放点血。
我就把跟徐宏泽说过的,关于我跟小汪警官的事情又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