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寰看着众人纷纷投过来的目光,知道她这话虽是对着皇帝说的,其实问的却是自己。
这般场合,他也经历得多了,神色平静:“孤常年在朔方,王府虽无人,但王妃健在,姑母不必操心。”
宜陵公主听得这话,正要再说,皇帝道:“儿郎各有其志,此事可从长计议。”
这话说得不痛不痒,但宜陵公主见他开口,也不敢多说,笑着称是。
众人将话题转向别处,萧寰坐在榻上,望着不远处雍明池,忽而又想起了虞嫣。
前阵子还在京城的时候,萧寰曾去拜访了一位老太医。
他叫陆邈,曾经是太医署中的医正,医术高明,在有扁鹊再世之称,名望颇高。几年前,陆邈致仕,皇帝还为其赐宅养老,仍住在京中。
当年,萧寰的母亲王婕妤体弱多病,陆邈还在宫中的时候,经常为她看诊。因此,萧寰自幼与他相熟。
他问陆邈,年幼时因病痴傻的人,成人之后还能不能恢复如初。
陆邈看着他,有些惊讶,笑道:“殿下莫不是是为王妃而来?”
王妃的事,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萧寰见他直言问起,并不否认。
陆邈道:“痴傻儿恢复如常,并非没有。当年老叟曾接手一位患儿,因发热烧坏了神智,他家人求到了老叟门下,老叟医治了许久,方才慢慢复原。”
萧寰目光微亮。
“如此说来,”他说,“便是可治么?”
陆邈摆摆手:“绝大多数不可治,偶有成功,不过是因为时机凑巧罢了。”
“哦?”萧寰道,“怎讲?”
“如老叟说过的那病患,他患病时,不过三岁。他能治好,是因为家人送医及时,未曾病入膏肓。加上小儿生长未全,复原起来比成人更好,故而侥幸康复。”
萧寰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陆邈抚着胡须,道:“殿下对王妃仁至义尽,老叟敬佩。不过老叟一生行医,因病痴傻的患者见过不少,可治的,却不过凤毛麟角,情形大体如老叟方才所言。若有人告知殿下,世上果真有人痴傻多年,却能够恢复神智,那么唯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病患原本就在装病,要么是病患被别人假扮了,绝无例外。”
听了陆邈的话,萧寰觉得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印证。
虞嫣痴傻多年却突然恢复神智,那么只能说明她本来就是在假装,装了十几年。
但莫名的,他对陆邈说的第二种可能很是在意。
——“……比如,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广陵王妃,而不过是个容貌相似的人,因为跌入了那荷花池,从另一个世界来到了此处。”
想着,萧寰又感到自己着实可笑得很。
既然自己已经有了结论,为什么还要费这么些心思去反复再想?莫非真是像王隆说的那样,凡事领兵征战之人,多少都会因为揣摩对手而养成些疑神疑鬼的心思。
萧寰自嘲地嗤笑一声,让自己打消这个念头,心想她的那些鬼话怎么能信,滑天下之大稽。
但此事并未过去。
昨夜,他接到了卫琅从宅中送来的信。
如他吩咐,卫琅在信中禀报了这些日子虞嫣在宅中的日常起居。
按照他的描述,虞嫣每日只在宅子里活动,在园子里走走,或者跟仆婢侍卫们说说话,就算到了荷花池边,也不过是为了观赏荷花。卫琅一直派人小心跟着,没见过她再做什么出格的事。至于她说的母亲遗物,卫琅曾让水性好的侍卫到池子里去找,但什么也没找到。
能看得出来,卫琅对虞嫣并无恶感,甚至还称赞她待人和善,知情识礼,闲暇无事的时候,还会给众人讲故事。
讲故事?
萧寰看着,眉梢微微抬起。
“那送信的使者还在么?”他看了信之后,问李泰。
“在。”李泰答道。
“将他唤来。”
没多久,使者到了堂上。
萧寰认得他,此人是萧寰留在宅中的侍卫,叫刘方。
“你出来之前,一直在王妃宅中,是么?”萧寰问,“王妃这些日子如何?每日做些什么?”
“王妃很好。”刘方道,“小人在外院当值,王妃在内院中做些什么,小人不甚清楚。不过王妃待我等也很好,这些日子不曾惹出什么是非。”
萧寰又道:“听说她给你们讲故事,都讲了些什么?”
“什么都有。”刘方笑笑,道,“有斩妖除魔,有鬼怪传说,还有破案奇闻之类。”
“哦?”萧寰来了兴趣,“破案奇闻?破什么案?”
“多了,盗宝案、诈骗案、杀人案等等,王妃讲的又吓人又精彩。”刘方说着,眼睛发亮,“对了,小人出来之前,王妃正在讲一个无头尸首的案子。说的是一队商旅在荒郊野外遇到大雨,见到一处宅子,便去投宿。可不料,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都死在了这宅子的池塘里,且个个都不见了脑袋……唉,可惜那时候小人还没听完,卫琅就让小人出来送信了。那当真是有意思得很,小人在驿馆投宿,夜里几乎都不敢自己去如厕。殿下将来见了王妃,可让她再与殿下说一说。”
萧寰有些无语。
“卫琅在信中说,王妃待你们甚是亲切?”他又问。
“正是,王妃待我等真的十分好。”刘方道,“前阵子,有弟兄生了病,王妃不仅悉心照顾,还派人去请了医。”
萧寰道:“生病?什么病?”
“不是大病,风寒罢了。”刘方道,“卫琅为了让王妃打消念头,还让我等到池子里去帮忙寻找她母亲的遗物,找了几回,每次都要在水里泡上许久。”
萧寰听得这话,有些不解:“寻一个镯子罢了,在岸上用网来捞便是,何必下水?”
“王妃说在岸上找不到,必须要像她那日跳池子一般,钻到水里。”
萧寰:“……”
讲故事,让别人下池塘。
两日来,萧寰一直回想着这些话,颇觉玩味。
这人的怪事倒是越来越多了。
萧寰知道,虞嫣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事。
自从跟她打交道开始,萧寰就十分明白地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全然相信过她说的话,哪怕是她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他一直让人留在宅中监视,目的就是想看看她到底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这讲故事,可以视为她正在想方设法打消身边人的防备,并且看起来卓有成效。因为据卫琅说,虞嫣和宅中的所有人都相处得不错,连他也不例外,这从他在信中的语气能看出来。
萧寰见识过她前后判若两人的模样,知道她如果想要讨好谁,全然办得到。
至于她让人下到荷塘里去给她找东西,萧寰忽而又想起了她跳水的事。
他越来越觉得,虞嫣真的是要在那池子里找什么东西。并且,他并不觉得她要找的真是一只玉镯。
她到底想做什么?
春和殿上,乐声依旧悠扬不绝,贵胄们觥筹交错,笑语声声。
萧寰望着远处,似乎又看到了虞嫣坐在他面前的模样。
她与他对视着,唇边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仿佛懒得跟他解释。
蓦地,他再度想起了虞嫣那句话。
——“……比如,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广陵王妃,而不过是个容貌相似的人,因为跌入了那荷花池,从另一个世界来到了此处。”
宴席散了之后,萧寰回到寝殿,李泰向他禀报道:“殿下,刘方要回去了,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萧寰没有答话,却忽而看了看她:“李泰,你相信这世上有阴间么?”
李泰一愣,讪讪:“殿下不是从来不信鬼神,怎突然问起这个?”
“不过是想弄清一件事罢了。”他缓缓道,似开玩笑又似认真,“孤若有朝一日突然不见了踪影,你们不必惊慌,对外便说孤回广陵国去了。”
李泰愕然。
萧寰却不多言,让他退下。
再望向外面,他深吸一口气,不由再度觉得自己可笑。
如果真是她说的那样,那么不是这个世道疯了,就是他自己疯了。
午后的风吹来,虞嫣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旁边的碧鸢见状,忙道:“王妃刚出了汗,不好在此处吹风,不如回房去?”
虞嫣摇摇头,道:“不必。”说罢,继续看着池塘里。
卫琅正领着几个侍卫,在池塘里到处扑棱着,在水底摸索。
虞嫣知道自己不太厚道。
但她也是没办法,身边总是有人跟着,她没有亲身下水去试,只能看看别人下水会不会有效果。
于是,她仍用那寻找遗物的理由,让卫琅和侍卫们帮忙下到池塘里去。
结果,仍然让她失望。
几次下来,他们满池塘都扑腾遍了,也不见突然有什么人消失。
“王妃,”卫琅仍然热心,问她,“那镯子果真就落在了这池塘里?王妃可还记得别的地方?”
虞嫣摇头,看着这情况,终于死了心。
“不见就算了,”她和气地说,“弟兄们辛苦,都上来吧,不必再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