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汨罗跟郑树在山上转了一圈, 正要下来的时候就碰见了丁大有。
“郑叔,江医生, 咱们回去呗, 该吃饭了。”
郑树拍拍他肩膀,“走。”
从山上下来,又遇见贺明。知道了郑树有些怀疑他之后, 江汨罗看他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打量。
弥勒一样的大脸, 看着很和气,可再看得仔细点, 又能看到他眉梢眼角不加掩饰的精光。
或许是她的打量有些明显, 贺明立刻看了过来, “江……江医生, 你这么看着我, 是不是我刚才吃饼干没擦干净啊?”
“哎哟, 我可得擦干净……儿子!镜子呢,快快快,拿来我用用, 一会儿你妈知道我就惨了。”
说得特别着急, 张罗着要儿子给他找镜子, 还自己弯腰低头的东翻西找。
江汨罗看着他的背影, 觉得有点奇怪, 但这种感觉一闪而逝, 她笑着阻止道:“没有没有, 只是觉得贺先生跟我见过的一个人有点像,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所以多看了两眼。”
贺明的身子一顿, 然后一拍大腿, “哎哟吓死我了,还以为我要露馅儿了呢。”
丁大有大声笑起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行啦,我们得走了,打扰了啊。”
“啊,这就走啦?”贺明似乎有些惊讶,一边送他们出来,一边又挽留,“要不然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呗?”
“不了不了,你嫂子在家都做好了。”丁大有摇头应道。
江汨罗也笑笑,“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再打扰贺先生。”
贺明嘴角的笑容深了点,“一定,一定。”
几个人在门口寒暄了几句,丁大有就带着他们回去了,背后有木门被关上的吱呀声响起。
江汨罗压低了声音问郑叔:“您看出什么来么?”
郑树有他自己的猜测,但那总归只是猜测,所以他摇摇头,“没有,不过……”
他顿了顿,“他不是要紧的,如果基因比对结果出来,那不是你爸,就没有查他的必要了。”
江汨罗沉默一瞬,默默地点点头。
她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一层,因为笃信自己的名字就是出生地,又的确在这里查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人,尤其是已经付出那么多精力,她更不愿相信这个方向是错的。
更何况,“我爸的确来过这里,三奶奶看过我爸的照片,说见过。”
三奶奶总不至于要骗她,又没有什么好处。
郑树想说老人年纪大了,老眼昏花,难免记忆出错,但看看她的模样,又不忍心戳破。
于是点点头,“那就回去再说,在这儿估计查不到什么。”
“查不到,贺明不是在汨罗长大的,大家对他的了解,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只知道他在宁城开了个装修公司,发了点财。”一旁听着他们说话的丁大有突然搭腔。
江汨罗下意识看他一眼。
郑树接着问:“那你们有没有听他说过什么他的事没有?”
“说是说了点,前几天在饭馆遇到嘛,就一起喝酒,喝大了就吹吹水咯。”丁大有边回忆,边放慢了脚步。
另外两个人也配合着他慢慢走,仔细听他说话。
“他说他娶过两个老婆,前头那个老婆生了大女儿,离婚了,后来他就娶了现在这个,原来是他公司的出纳员,生了儿子,高兴得大摆满月酒百日宴。”
“还说他爸死之前特别想回来,可是动不了就算了。”
“又说他爸最后走的时候说不要葬回来,他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爸又想回来,又不要回来,不过他还是给他爸在城里买了墓地,就葬在宁城。”
“别的……也没什么了,就是吹牛逼说自己生意做得多大,还说给什么主任啊名人啊装修过房子之类的……”
郑树边听边点头,又问:“知道他公司叫什么名字么?”
“知道,就叫贺明装修公司。”
郑树跟江汨罗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名字……以后他儿子接班,是不是还要改啊?”
丁大有家到了,一推门,就听他媳妇喊大家吃饭。
饭桌就摆在院子里,汨罗的人家吃饭都早,这时也不过七点左右,屋外天色还有些亮,有归巢的鸟雀啼叫着从他们头顶掠过。
远在千里之外的容城,沈延卿天不亮就送走了江汨罗,从机场回来,已经天光大亮,街上卖早点的店铺前排着队,油条油饼的香气和蒸笼的白烟交织在一起。
买了两笼小笼包和烧麦,沈延卿回到家,放下东西后又去江汨罗家准备接初一和十五过来,结果在电梯里遇到买早饭回来的房东阿姨。
“诶,沈先生是上去找江医生呀?”
“呃……不是,我去接猫,她去外地了,托我照顾一下猫。”
“哦哦,哎呀,不要怪阿姨多嘴,就是……你跟江医生是不是好啦?”
沈延卿一愣,没来得及回答,阿姨倒以为他害羞,“哎哟,不要害羞嘛,年轻人要勇于表达自己呀!”
一边说一边挥动手臂,像很努力的鼓励他似的。
沈延卿哭笑不得,“不是,我跟江医生……没有没有,她不是……我女朋友。”
最后半句说得有多不情愿他自己心里知道就可以了:)
房东阿姨明显不信,“不是女朋友你那么积极?那肯定是喜欢我们小江嘛,我同你讲,她很不错的,长得标致,又温柔,你要是错过了会后悔的……”
沈延卿嗯嗯的敷衍着,又忍不住腹诽,标致是标致,温柔?还没看出来哈,她对人类(特指他本人)不是很温柔呢:)
阿姨还在说,不过电梯已经停在了六楼,门一开,沈延卿就立刻同她说再见,两步就出了电梯,从门垫底下摸出钥匙开门进去。
“初一,十五,你们醒啦?”听见开门声,两只小家伙暂时放下了早饭,跑到门口来看看是谁进来了。
嗯……不是妈妈的味道,哎呀,是初七爸爸。
初一看他一眼就跑了,继续去埋头大吃,十五好一点,抻着头闻闻他的味道,想发现他到底去过哪里。
“十五,乖乖哟。”沈延卿弯腰把它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怀里,五指梳轻轻梳理着它的毛发,努力学着江汨罗的语气跟它说话。
然后把它抱到初一旁边放下,一手摸一个,“初一啊,十五啊,你们妈妈去外地了,要好些天才回来,你们这几天就跟我回家,同初七玩儿好不好?”
“唔——嗯嗯。”十五是个特别贴心的小姑娘,积极的给出回应。
初一则歪歪头,似乎愣了愣,不吭声。
沈延卿就当它们都同意了,笑眯眯的摸摸它们的头,这才想起,“哎呀,你们妈妈交代我每天都要铲屎的。”
铲完屎还要去收拾它们俩的东西,小毯子,猫砂,猫粮,猫罐头,营养膏,猫条,鸡肉干,还有猫玩具。
收拾完一看,一大包,忍不住啧了声,“这年头,人活得都没猫精致。”
“喵——”十五拉拉他裤腿,你在说什么呀?
沈延卿弯腰挠挠它下巴,转身拿来猫包,打开,“来,你俩自己进来。”
初一和十五对猫包都不陌生,知道这个东西一来就是要出门了,立刻小跑着钻进去,然后趴好。
“喵——”好啦!我们快点走!
沈延卿这时觉得,照顾它们俩肯定不是难事,毕竟实在太乖了。
然而现实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美好,白天当然各自相安无事,但到了晚上,江汨罗迟迟不出现,初一和十五没有闻到她的味道,渐渐就有些不安。
倒没有闹脾气,只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然后一直蹲在门口,兄妹俩挤在一起,全神贯注的盯着门看。
一开始沈延卿还不当回事,觉得等它们困了就好了,可是时间已经十点多,初七都困得不行了,它俩还在那儿蹲着。
他走过去问:“你们困不困?睡觉去吧,好不好?明天起来再等,说不定妈妈就回来了。”
它们整齐的扭头看他一眼,又立刻回过头去。
沈延卿叹了口气,起身走开,但却一直看着它们。
就这么过了又半个小时,它们还在那儿,沈延卿开始觉得不好了,难道它们还打算看一晚上?
又想着或许把抱回来就好了,于是走过去,硬是将它们抱离了门口,放到屋里铺着的小毯子上,“听话好不好?先睡……”
“哎哟——”话还没说完,他就挨了初一的一爪子,手背上立刻就见了血。
他吃痛松手,初一立刻就跑了,十五歪头看看他,像是有些委屈,也转身跑了。
两只小东西又跑回了门口蹲着。
沈延卿叹了口气,转身给江汨罗打电话,问她要怎么办。
江汨罗也没办法呀,“猫对陌生的环境都很敏感的……要不然你开个视频,让它们看看我?”
“诶!好!”他赶紧挂了电话,重新拨过去视频通话。
然后举着手机跑过去蹲在十五旁边,把手机放到它们跟前,“初一,十五,看这里,妈妈,这是妈妈呀,看到没有?”
它们对“妈妈”这个音节十分熟悉,立刻就转着脑袋来找,江汨罗立刻出声道:“初一,十五,这里呀,妈妈在这儿。”
“喵?”
“喵——啊——”
小家伙听到声音,伸出爪子来碰碰屏幕,江汨罗立刻道:“你们乖乖的啊,妈妈过几天就回去啦,在初七家待几天好不好?”
她又哄了几句,小家伙们似乎听懂了,也放心了,等被动静吵醒了的初七也跑过来,它们没一会儿就跟着它跑走了。
总算把两只小家伙搞定,沈延卿重重舒了口气,“总算搞定了。”
都已经十一点半,还差半个小时就到第二天了。
“真是麻烦你了,都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真是……”江汨罗觉得挺愧疚的,“要不然你明天把它们放回我家去罢,每天去放粮放水就可以了,它们自己待着没问题的。”
也怪她没有提前说清楚,以为沈延卿会知道自己的意思,毕竟都留了钥匙给他。
沈延卿抬手摸摸鼻子,“我不太放心……明天再看看,要是能习惯就让它们留下来好了。”
江汨罗刚要点头,就看见他手背上一道凝固着血液的抓痕,愣了愣,“你被它们挠了?”
沈延卿呃一声,还没应,就听她声音急切起来,“怎么不涂药?你打过狂犬疫苗了么?对了,你家有没有碘伏,要是没有我那里……”
她刚要说药箱放在哪儿,就被他打断了,“有,我都有,现在就上药,没事的,年初被初七咬过一次之后我就打过疫苗了,你别担心。”
他声音淡淡的,含着一股笑意直冲耳膜,江汨罗微怔,随即抿抿唇,不吭声了。
谁担心他了,真是自作多情=。=
“你呢,事情处理完了?”沈延卿从茶几底下拿出药箱,找到碘伏,用棉签沾着涂到伤口上,还不忘关心她的事。
江汨罗沉默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还没有,最快也要明天才知道结果,等派出所的人通知。”
沈延卿涂药的手一顿,“……派出所?”
所以你跟郑树一老一小去元江市,是干嘛去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视频里江汨罗身处的背景似乎很简单,简单到有些简陋,很有千禧年时候的风格。元江也是个三四线城市了,总不至于只有这种条件的宾馆罢?
他也不等江汨罗回应,接着问:“你这酒店住的……安不安全?”
江汨罗闻言扭头看看床铺和窗户,回头失笑道:“这里已经是全汨罗最好的一间宾馆了。”
“……汨罗?”沈延卿想了会儿才想起来汨罗在哪里,“那不是元江下辖的一个镇么,你去那里做什么?”
江汨罗愣了愣,“你知道这里?”
“以前有病人是从那边过来找我……找我介绍人看病的,所以听说过。”沈延卿犹豫了一下,还是改了将要说出来的后半句话。
江汨罗不疑有他,只哦了声,道:“很晚了,休息吧。”
沈延卿直到视频结束了,才想起来她没有回答自己第一个疑问,他还是不知道她去汨罗跟派出所有什么关系。
不由得叹了口气,知道她心里的防备还是没有彻底消除。
第二天下午,江汨罗和郑树正商量要不要打电话去元江市局问问,就接到了李所长的电话,告诉她:“江医生,市局那边来电话了,经过dna检测,确认了你和这位死者之间的亲缘关系。”
“这就是你的父亲,节哀。要是有时间,可以来认领了。”
宾馆的空调很老了,出风声音很大,还漏水,水盆里已经接了半盆水,水滴落下来,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节奏均匀,声音清脆。
江汨罗的手轻轻垂下,她感到自己身上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被打开,又放下,她如释重负,几欲落泪。
突然就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汹涌而来。
从还是个小孩子时候就执着探求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确定的答案,这段路终于走到了结尾,找到了想要的那个结果。
尽管仍有谜团,比如她的母亲是谁?比如江夙生是怎么死的?又比如自己是怎么出生又在哪里被找到被什么人送回容城的?
但是,她不打算再找下去了,将江夙生带回家,她就算对得起他的生恩了罢?
“喂?江医生,你在听吗?”
郑树捡起她的手机,替她答应道:“在的,我们知道了,会尽快过去办手续的……好的好的,谢谢你。”
挂了电话,他看着江汨罗,“阿罗,我们现在去接他回家?”
“……好。”回家,回那个他离开后就再也没有能回过的家。
江汨罗应完,眼睛一酸,又觉得他实在可怜,差点就要做百年千年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