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有这样的缘分。”
室内茶香袅袅, 蜜渍过的铁观音冲泡起来有一股独特的香甜。除了电视里在播的晚间新闻,就只有沈长河一人的声音。
他回忆着和江汨罗有关的往事, “那个时候我还没到军区医院, 刚从特种部队出来,在当时的卫生局负责药品仪器检验,当然, 现在没有卫生局了, 后来叫卫计委,现在叫卫健委了。”
“有一天我接到老领导给我的电话, 让我过去一趟, 我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老杨。”
说到这里, 他顿了顿, 看着江汨罗的眼里有一点和蔼的笑意, “说起来, 也真是就这么巧,老杨就是你以前那个叫杨明隐的同学的爸爸。”
听他提起杨明隐的名字,江汨罗一怔, 随即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杨叔叔他……”
“故人之女, 他认出来了, 所以才顺着阿隐的意思, 请你为他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也给自己一个照顾你的理由。”沈长河点点头。
“……可是他从没有说过。”江汨罗觉得有些奇怪, 这么多年了,即便来往已经不多,可也总会见面, 她没听杨叔叔说起过这件事。
沈长河露出苦笑, 摇摇头,“他是……我们先接着刚才的说,说完你就明白了。”
她点点头,下意识往沈延卿的方向靠了靠。
沈延卿扶着她一边手臂,另一手轻轻拍了她两下,示意她别怕。然而此刻就是他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巧合得有些过分了。
他从来没想过江汨罗那个学霸“前男友”竟然就是杨明隐。
杨明隐他认得的,印象里他很瘦,也很高,像一根瘦伶伶的竹竿,学习成绩很好,喜静不喜动,很少出门,脸白白净净的,文气书生模样,他总听苏阿姨和封悦抱怨,说怎么都养不胖,要去找中医看看,调理一□□质。
但后来中医还没去看,杨明隐就病倒了,病情恶化迅速,没多久就去世了,沈延卿还记得他葬礼那天,苏阿姨哭得肝肠寸断,好好的儿子说没就没,怎么不令人绝望。
那天从葬礼回到家,封悦一反常态的抱了他,说要他别那么拼命学习,不出息不要紧,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才最重要。他答应着,当天晚上回医院跟师兄值班,又忙了个通宵。
他不记得在葬礼上见过江汨罗,可能她没来,又或许人太多,他没注意到。
“老杨当时在青浦分局的禁毒大队,负责代号叫‘猎狐’的一场行动,你的父亲江夙生化名陈深,潜伏到敌人内部……”
沈长河的语速平缓,语气却越来越沉重,他说起多年前那场行动,如何的惨烈如何的牵动人心,最后搜查出来的东西又如何触目惊心,“……我不敢去细想,这些东西到底害了多少家庭。”
他顿了顿,话音又一转,“行动结束之后,陈深就不见了,也没有和老杨他们联系……”
接下来的事,便是杨嘉达告诉他的,化名陈深的江夙生开始逃亡,修会的大小姐杜海棠跟随他一起出走,直到三年后再有消息,是杜海棠在容城重新出现,他们的人顺着杜海棠的行踪,查到了汨罗,不过江夙生已经死了,他们只能打道回府。
“老杨怕他们的人去接孩子会引起修会的注意,所以找了我,当时我刚好要去元江见一位进口医疗器械经销商。”
沈长河道,接到这个任务之后,他全面了解了一下江夙生,觉得他死得太可惜,只是天意弄人,没有让他善终。
他从汨罗的福利院以收养的名义将女婴带走,连夜带回容城,路上一度受到跟踪,但好在他足够幸运,“在汨罗的车站我就被盯上了,有个好心的年轻姑娘来偷偷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这是我养女,刚领养的,那伙人就是孩子的亲戚,不同意,非说这孩子离开汨罗就对他家有妨碍,必须留在当地。”
在看过沈长河的收养证明后,这个年轻姑娘就假装跟他两口子,抱着婴儿哄睡觉的模样,直到上车——巧的是对方也去元江,同一班车。
那时节的人都很淳朴,这样胡诌的谎言搁现在是不会有人信的,也不会有哪个年轻姑娘敢这么帮人,万一对方的证明是假的呢?万一他是个人贩子呢?
但不管怎么说,当时沈长河成功了,“我把你先带回了容城,到了夜里,才把你送到许县的江家,之后就再没扫听过你的消息了。”
江汨罗听得脸色发白,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出生会是这么惊险的事,以前不管是她,还是郑树,都以为她的生母应当是汨罗本地的姑娘,杜明说的时候,也只说是私奔,却没说这私奔到底怎么个奔法。
“那……我爸……是怎么死的?”她想起郑树的怀疑,江夙生的死有些蹊跷。
沈长河望着她的目光变得幽深,“杜明在找到杜海棠以后,亲自去接她回来,这件事当时容城几个组织的头目都知道,他告诉别人,终于找到了这个不省心的女儿,要去接她,为此恰好躲开了当年有关部门的扫/黄/打/非。”
“但其实这只是其中一件事,他的人同时去了汨罗,在一个姓贺的男人带领下,找到了陈深,也就是你的爸爸江夙生。”
这一年的扫/黄/打/非力度之大,直接清洗了容城几乎所有的地下组织,只有修会因为一直寻找离家私奔的大小姐,无心发展业务,没留下多少马脚而免于覆灭。
杜海棠回来之后,已经开始转型的修会迅速完成转型任务,所有业务并入当时还很小的杜氏,然后越来越壮大,转型堪称华丽成功。
姓贺的男人,汨罗,江汨罗一下子就想到了贺老头的儿子,瞬间明白了过来,“……是贺明的亲爹出卖了他!”
她说着话,立刻扭头去看沈延卿,对上和她一样震惊的双眼。
“所以郑叔叔会受伤,也是……”沈延卿觉得一切都串联了起来,听过三方说辞的他,反而成了此刻距离真相最近的人,“阿罗,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你被杜明的管家在魅色错认过?”
江汨罗点点头,沈长河一愣,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五一的时候,周洲得了一条大鱼,请我吃饭,我把阿罗也带上,去魅色转转开开眼界……”沈延卿说起那时候的事,以及后来江汨罗和郑树去汨罗替江夙生迁葬之后的种种不对劲。
然后理着线索道:“现在看来,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杜管家先是发现了你,然后向杜明汇报,杜明起了疑心,调查过你,发现你多次前往汨罗,你带走你爸爸遗骸的事不是秘密,他怀疑你就是那名女婴,所以开始接触你,之后又发现郑叔叔正在调查贺明,怕他和他母亲泄露秘密,所以在他去宁城的时候发生了借讨要工程款的事持刀伤了贺明母亲使其重伤不治的事。”
一环扣一环,只有这个解释能说得通为什么杜明每次都要江汨罗去给贪狼出诊,以及他为什么确认自己就是他的外孙女。
江汨罗都不知道原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目标的剪头都指向她一人。
太危险了,这四个字浮现在她的脑海,瞬间让她手脚冰凉,她开始意识到,杜明要她回杜家,可能目的并不单纯了。
“他……昨天来找过我,取了我的头发,要做亲子鉴定。”江汨罗一时间有些没主意,她再聪慧懂事,也只是个普通姑娘,没经历过太大的波折,而且这几天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她有些想不过来。
沈延卿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别怕,有我呢,别怕。”
他感觉到她在颤抖,既心疼又无奈,因为现在她听到的还不是全部。
沈长河看着年轻小两口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彼此依靠和扶持着,顿时有些心情复杂。
可是有的话再不想说,也得说。
“阿罗,杜氏的前身是修会,当年杜明侥幸逃脱后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鸿海国际……”沈长河将这几年发生的事全都说了出来,江汨罗听得怔怔的。
她只从新闻里看到过只言片语,并不真的知道那些娱乐场所内部到底有多混乱,那些人到底有多放荡不堪,还有那些入行的小姐们到底有多惨。
在沈长河的叙述里,有的女孩子是被骗去的,有的是意愿去的,有些女孩子,起初还天真的只想坐/台、卖图,挣够多少钱就上岸。
但怎么说呢,在钱的面前,人的底线可能会无线放低,一退再退,坐了台就会出台,黄/赌/毒不分家,在挣到几百万之前就染上了一身病。
她们最终都被绑在鸿海国际离开不得,久而久之干脆沉沦于此,即便后来被解救,也很多人又回到那个行当里,只不过换个地方罢了。
“她们中有一部分人,已经失去了谋生的技能和勇气,因为做什么也没有那样来钱快。”沈长河苦笑着摇头。
江汨罗两眼发直,“……魅色也是这样吗?”
她想起自己高中时曾经出现过的那个念头,差一点就……她想到这里,一把抓住了沈延卿的胳膊。
“乖,没事的,都过去了,回头我跟你去谢谢梅姐。”沈延卿也想起这件事,安慰了一句,在沈长河追问时,一句话带过的解释给他听。
沈长河听完,没说话,封悦就立刻打了一下江汨罗的肩膀,哎了声,“你这个孩子……怎么能有那种想法?那样的地方,好人进去,全都吃喝嫖赌着出来,没一个好的!”
她这打击面有点广,但又不算全无道理,江汨罗讷讷的,不敢说话,往沈延卿的身边又偎了偎。
“这几年,老杨他们一直盯着杜氏,发现了杜明不少的事,魅色又走了鸿海国际的老路,猎狐行动重启,所以……”沈长河慢慢的把杨嘉达他们的打算说出来,然后看着江汨罗。
在她面露抗拒时,又将杨嘉达许诺的条件告诉她,并且郑重其事的告诉她:“老杨跟我说过,这是一场利益交换,如果你不愿意不想,就不要勉强,也别有心理负担。”
但是如果成功了,江夙生就可以被追认为烈士。这个诱饵有些大。
江汨罗即便顾虑着杜明是她的外祖父,但和这只有血缘关系的外祖父比起来,江媛和梁东山显然比他分量要重,姑姑惦记着父亲,惦记了几十年,要是让她知道杜明就是杀兄仇人……
于情于理该选哪边,江汨罗内心的感情天平很容易就倾斜,更何况,做这件事……是在为民除害。
她站在正义的一方,她想。
“好,我答应你们,只要你们能兑现承诺。”她突然开口,将沈长河准备劝说的话给吓了回去。
他愣了半晌,然后拍着大腿道:“果然是江夙生的女儿!好样的!你爸爸后继有人!”
可是沈延卿却担心,回了家之后,他很郑重的道:“阿罗,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不要勉强自己。”
人性是很复杂的,谁也不能说杜明作恶多端就没有舐犊情深的一面,有一句话,说的是只要这个人对你好那你就不能觉得他是坏人,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他。
万一他真的对阿罗很好很好,他就是个普通的疼爱外孙女的外祖父,那怎么办?阿罗亲手设局将他抓进监狱,送他上刑场,以后想起,心里该多难受?
他舍不得她难受。
“可是,就是没有我,他也会伏法的,那还不如我亲自……”江汨罗垂着眼,揪着他的衣襟,声音讷讷,又充满疲惫,“到时候我也会内疚,本来我可以做的事,我为什么不做?”
“往好的方面想,要是……我能劝得他自首呢?”
沈延卿听了,半晌无语,他觉得她太天真,可是又不忍心泼她冷水。
只好叹着气拍拍她的后脑勺,“……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