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手指轻轻拨动,倒出一粒药丸,握在手心,忽然轻笑一声,率先打破沉默。
“大将军,你深夜赶来,可是为我送行的吗?”
乐正毅薄唇抿得紧紧的,闭口不答。
火焰驹有些不耐,在树下兜了个圈子,它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矛盾心理,长长地打了个响鼻,似乎在催促。
乐正毅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连夜追来。
当兵士禀报说太子妃独自骑马离营的时候,杨昊和郑铮都大惊,急着向他请令,想追出去护送她下山。他板起脸叱退了二人,心中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失落。
这几日军营相处,他和她见面次数并不多,尤其是在他冒犯了她,她捉弄了他之后,两个人就几乎避不见面了。直到程老大率山匪围寨,她居然胆大包天,要独闯匪寨,这异乎寻常的决定就连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都感到意外。
她身为太子妃,他是当朝一品将军,保护她的平安,也是他的职责,这似乎给了他一个护送她去匪寨的理由。
他早有部署,没想到她更是胸有成竹。
他没想到她的毒术如此出神入化,竟然以一人之力,制住对方千余之众,让他感觉自己毫无用武之处,顿生颓败之感。
这一场他和她两个人间的智计交锋,他明显地落在了下风。
这滋味……真他娘的难受!
回到营寨中,他就闭门不出,虽然将士们都像往常一样在背后赞叹大将军用计如神,一费一兵一卒,就收降了程老大两千名山匪,更让那一伙不知来历的神秘人,死的死,逃的逃,可他听在耳中,却觉得那是活生生的讽刺,感觉不到半点欢喜,反而恼怒欲狂。
所以,听到她离开的消息,他感觉像是走了一个对手,又像是,离开了一个伙伴。
伙伴?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个词!
乐正毅很是不解。
他牢记师傅的教诲,不和女子接触。这位太子妃是他唯一一个说过话,接触过的女子,可他几乎由头至尾都没把对方看成是一个姑娘。
她彻底颠覆了女子在他心里的印象。
越和她相处,他越是怀疑,她真的是师傅口中说的那种姑娘吗?虽然他吃过她的苦头,让他再也不敢造次地碰触到她的一片衣角,可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吸引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探索。
因为她实在是……太神秘了!
这样的一个姑娘,继续留在军营中,只会让他心烦意乱,还是走了好!
乐正毅舒出口气,走出房门,去找郑铮和杨昊,虽然他嘴上说得严厉,要求他二人在三个月之内将这伙乱七八糟的山匪训练成质素过硬的“鬼营”士兵,但他也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强人所难,就算是让他自己亲自训练,也不一定能达到这样的标准。
他准备去亲自指点一下,总不能等到三个月之后,真的砍了他二人的脑袋罢。
来到二人训练新兵的营区,乐正毅停下了脚步,守营的士兵对他恭谨行了一礼,叫道:“大将军!”
乐正毅像是没听到一样,他的注意力全被营区里的训练场景吸引了。
他就这么像个石像般,贮立在营区门前,默不作声地观望着,越看越是惊异。
这郑铮和杨昊二人,是从哪里想出来的训练方法,连他都见所所未见,闻所未闻,但是他经验丰富之极,一眼扫过,就知道这些训练法子实在是精妙之极。
郑杨二人将这伙二千人的山匪分成了二十个小队,每队各一百人,患病未愈的继续在营中养病,而生龙活虎的也有近千人,这千余人在场地上锻炼得热火朝天。
在一块铺满了碎石子的场地上,有一支小队正在做着奇怪的动作,他们附趴在地上,仅以双臂和脚尖撑住身躯,然后两臂弯曲,一上一下地起伏,小队长在旁边大声喊着号子,每个人都汗流浃背,仍然坚持不懈。
另外一侧的山坡上,也有一队士兵,在模仿老汉推车,前面的人双臂着地,后面的人提起他的双脚离地,前面的士兵要靠双臂的力量走上山坡,然后再从山坡上用双臂走下来。动作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还有一队人,正在练习深蹲,一百人分成了五十个小组,两人一组,其中一人骑在另一人的肩膀上,身下的士兵需要在肩上负人的情况下,进行蹲起。
还有学鸭子走路的,有学青蛙蹦跳的,有来回折返跑步的……
这一幕幕别开场面的训练场景,让乐正毅觉得大开眼界,心中暗赞,这两小子行啊,果然是威压之下,必有奇效,看来以后得随得在这两小子头上架一把刀,才能激发出这两人的最大潜力。
正在监督新兵训练的郑铮和杨昊突然全身一个哆嗦,感觉背上猛地窜过一道寒意,二人顺着那股麻酥酥的寒气回头一看,立马挺直了腰板,大声叫道:“大将军!”
乐正毅抬起下巴点了点,道:“这些训练的方法很不错,是谁想出来的?”
他的目光看向杨昊,以他对二人的了解,郑铮性情耿直,杨昊诡计多端,这些法子有九成会是杨昊的主意。
被大将军夸了!
杨昊和郑铮都觉得脸上倍加有光,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可是听到大将军的后半截话,二人对视了一眼,登时耷拉下脑袋,支支吾吾的不敢作答。
“说!”一看到二人的表情,乐正毅就觉得不对,厉声喝道。
两人不敢隐瞒大将军,杨昊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双手递到了乐正毅的面前。
乐正毅打开来,只看了前面几个字,目光就是一凝。
那字迹写得并不很工整,但笔致圆润有力,柔中带刚,一看可知是出自女子的手笔。
他下巴绷得紧紧的,抬眼对着二人一扫,一抹寒光让两个人齐齐打着哆嗦。
他冷哼一声,垂目看了下去,看完了一遍,又从头再看一遍,始终一言不发。
杨郑二人心中惴惴不安,你冲我挤眉,我冲你眨眼,用眼神在空中交流。
“这是太子妃写的?”沉默了良久,乐正毅终于开口问道,明明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是!”两人大声应道。
乐正毅把手中的纸扬了扬,沉声道:“这上面写的,你二人都记住了?”
“报告大将军,全记住了!”
“好!”乐正毅把纸一折,收入怀中,不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开。
剩下郑铮和杨昊二人愣在当地,面面相觑。
乐正毅回到自己的营帐,取出那页薄纸,看了又看,越看心中越是怀疑。
这位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来历?
乐正毅的眉头像是挂了一把锁,这个疑团解不开,他始终放不下。
直到午夜,他照例要巡视营区,可他却来到马厩,上了火焰驹,催马出了军营,顺着下山的山道一路追来。
他知道她离开的时辰,照他的计算,她在天黑之前肯定走不出山区,以她这种谨慎小心的性格,肯定会找一个安全的所在休息。
他有把握追上她。
可追了上之后,他要说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矛盾的心理。
果然,听了她从头顶树上传下来的幽幽话语,乐正毅再一次怔住了。
为她送行?难道在他的下意识里,他是想来送她的?
听不到乐正毅的回答,若水也不再说话,两个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若水暗自纳闷,这乐正毅不是这种婆婆妈妈的性子,他既然追来,就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事,如果他当真发现了自己在他右手上动的手脚,他应该会勃然大怒,决不会这样无动于衷。
因为乐正毅虽然没有说话,若水却没有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杀气。
火龙驹再次打了一个长长的响鼻,像是对主人的这种墨迹行径表示不满。
乐正毅仰起了头,看向坐在树干上的若水,虽然林密夜深,借着微弱的星光,乐正毅仍然看得很是清楚,她那双乌黑的眸子清澈闪烁,清亮无比,正在眨也不眨地瞅着自己。
他忽地扬起马鞭,“啪”地一下重重抽在了树杆上,震得满树枝叶乱晃,发出簌簌声响,若水坐着的那根树枝突然断裂,她促不及防,身子一个倒仰,摔了下来。
若水身在半空,虽慌不乱,轻轻巧巧地一个翻身,已经落下地来,她向乐正毅瞪了瞪眼,正要怒斥:你发的什么疯!
“说!你究竟是何人!”
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起,乐正毅一跃下马,落在若水身前三尺开外,身躯高大挺拔,像一株巨松般,居高临下般瞪视着她。
他仍是记得师傅的嘱咐,不敢靠她太近,加上这姑娘用毒之技,天下无双,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着了她的道儿。
所以两只眼睛不敢稍瞬,把她全身都笼罩在视线之内。
他那副神严戒备的模样落在若水的眼中,她忽然扯了扯嘴角,想笑。
她黑白分明的眼珠骨溜一转,落在乐正毅的右手上,虽然月黯星稀,瞧不太真切,若水还是勾起了唇角,淡淡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