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葵心灵手巧,给萧皇贵妃梳了她最喜欢的蝉髻,又浓妆艳抹一番,换上华丽宫装,如今再看,处处透着奢华贵气,哪还有先前的颓唐狼狈。
萧皇贵妃满意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拉过锦葵那双手仔细瞧,“本宫很好奇,你小小年纪,心性沉稳也便罢了,怎么这双手还生得如此巧呢?”
锦葵垂首,恭敬地道:“非是奴婢太过心灵手巧,而是尚宫局敬重娘娘,不敢随意派个人来敷衍娘娘。”
萧皇贵妃这种人是最爱听好话的,当下闻言,脸上笑容都深了几分。
其实锦葵的话跟萧皇贵妃的赞誉就是一个意思,不过是利用说话的技巧改变了一下表达方式,把萧皇贵妃捧到无人敢忤逆的至尊地位,便达到了讨巧的效果。
骆岚在这后宫数十年,自然不是白混的,当初的“死”也不是输给了萧明汐,只是因为赫连缙要正位东宫,与自己这个生母和外家有着很强烈的矛盾,“妖后”和骆家一日不除,文武百官和太后便一日不可能同意让赫连缙成为储君,所以处在当时,骆岚不得不顺着苏晏的安排往下走,死在所有人面前。
如今么,既然有机会重活一次,自然是有多少讨多少回来,哪怕萧明汐不是当初的主谋,她做过的缺德事儿也不少,该遭报应。
萧皇贵妃享受地半眯着眼,“今天用的头油是新到的吗?味道不错。”
锦葵颔首,“回娘娘,大抵是刚到的,奴婢闻着也不错呢!”
其实不是,头油与她掌心的东西起了反应,产生一种极其好闻的清香。
萧皇贵妃站起身,双眼看向桌上的食盒,“这个,是你给本宫带的?”
“对,都是娘娘爱吃的菜。”锦葵顿了一瞬,“奴婢愿意为娘娘试菜。”
萧皇贵妃仰起那自认高贵的下巴,“去吧!”
锦葵走过去,先是打开食盒把里面的菜都端出来,再拿筷子把里面的每一道菜都夹一点进小碗,然后全部吃完。
等了一会儿,见锦葵安然无恙,萧皇贵妃才走过去坐下。
其实她早就饿得不行,但为了谨慎,还是得先有人试菜才肯吃,毕竟宫里想害她的贱人太多了,保不齐有人会在其中动手脚,既然有人愿意试菜,那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等萧皇贵妃吃完,锦葵马上收了碗筷放回食盒,又小声问,“娘娘今日盛装打扮,是要去见皇上吗?那奴婢这就告退了。”
“见皇上?”萧皇贵妃突然冷笑一声,声音里又有几分讽刺,那个男人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她幽禁在这长信宫,再把她身边的人都调走,致使如今的长信宫成了冷宫,以为她不知道?现在的处境,又岂是她想见就能见到皇上的?
“怎么,娘娘不想见皇上?”
萧皇贵妃晃过神来,脸色阴了阴,“锦葵,你相不相信本宫是被冤枉的?本宫没有害过任何人。”
锦葵顿了一瞬,“娘娘能把当天发生的事与奴婢说说吗?”
人在最脆弱最落魄的时候很容易就会相信一个随随便便施与她恩惠的人,尤其是现在的萧皇贵妃,她身边连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自然把锦葵当成全部的信任和寄托,甚至,她觉得如今的锦葵,等同于她的再生父母,因为只有锦葵能救她于水火。
坐下来,萧皇贵妃从头到尾把那天的事情与锦葵说了一遍,当然,出于人性的弱点,她是不可能把自己意图掐死小皇子的真相说出来的,只说自己正在逗小皇子玩,太后就来了,然后误会她要谋害小皇子,皇上也不听她解释,二话不说就将她幽禁起来。
“娘娘想不想亲自在太后面前解释清楚?”锦葵问。
“你能帮我见到太后对不对?”萧皇贵妃激动起来,紧张地看着锦葵。
“奴婢倒是有机会见到太后,但奴婢只是个宫婢,人微言轻,说什么太后都不可能信的,娘娘有没有能让太后念及旧情的信物?”
萧皇贵妃一听,急忙起身去床头柜里翻找,最后拿出一支造型别致的簪子来,“这是我爹死的那年她给我的,那时我才四岁,她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与我的狼狈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云泥之别。我很羡慕她能有锦衣玉食,尊贵无论,很羡慕她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堆人跟随一堆人跪迎。后来她跟我说,待我长大了,便让我做她的儿媳,等将来太子登基,我便能像她一样母仪天下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可是呢?”
说到这里,萧皇贵妃自嘲地狂笑了起来,“可是,我在这深宫等了几十年,她都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反而放任她的好儿子对一个狐媚子娇宠入骨,本该言出必行的太后娘娘对自己的侄女撒了这么大一个谎,然后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圆这个谎言。其实骆贱人已经死了,只要她肯,一纸诏书传下去,我马上就能正位中宫,可她是怎么做的,眼睁睁看着我被污蔑,被皇帝冷落,中宫未正人先衰,她这是要耗死本宫啊!”
锦葵清澈的眼眸内划过一丝了然。
难怪她一直觉得奇怪太后为什么就是想让萧明汐当皇后,原以为真是偏爱侄女,却原来不是——太后娘娘也是人,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当年对萧明汐许下承诺,兴许是看在萧明汐实在可怜的份上,兴许只是一时的情感放空说了不经意的话,又或许,是当年的萧明汐确实够讨喜。但有一点能肯定,接下来的几十年,太后心里一定是无比后悔的,可她自己放出来的话,说什么也要去努力争取兑现,否则便是言而无信,太后威信荡然无存。
到了现在,大抵是萧明汐的愚蠢耗光了太后所有的耐性,太后连一边以后位诱惑萧明汐,一边去给永隆帝做思想工作的心都没有了,直接违背诺言,任由萧明汐被幽禁,不闻不问。
锦葵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支簪子上,勾了勾唇。
虽然样式老旧,但不可否认,这是件复仇的利器。
“这簪子果然重要。”她做出欣喜状,“太后娘娘若是见了,一定会想起当年对娘娘的承诺,也一定肯见娘娘的。”
萧皇贵妃把簪子递到她手里,“锦葵,本宫能否东山再起,就全靠你了,只要你把这事儿给我办成了,待本宫正位中宫,便直接提拔你为一等女官,从今往后,有本宫一日,便会保你一日的荣华富贵。”
“奴婢叩谢娘娘大恩。”锦葵马上跪地谢恩,心头冷笑,荣华富贵?我想要你的命,你给得起吗?
“去吧!挑个好时机让太后见到这支簪子,本宫等你好消息。”
“奴婢告退。”
提上食盒,锦葵走出了长信宫。
回到东宫的时候,太子和太子妃已经回来了,不过没人注意到她出去过,因此她去打了个照面得了赦免便回了房歇下。
第二日,太子妃照例出宫去见公主,太子去上朝,锦葵又偷偷溜了出来,打听到太后会经过御花园,她先一步到了太后必定会走的那条宫道,找了个小铲子刨着花圃里的土。
“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随意动宫里的土木不说,见到太后还不跪拜行礼?那个宫的?”身后传来太后身边老嬷嬷的呵斥声。
锦葵这才慌乱地转过身,像是才发现太后到来一般急急忙忙跪在地上,“奴婢,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没吭声,眼睛看向被她刨过的地方,已经刨出一个小坑来了,里面似乎有东西,“你方才在做什么?”
“奴婢,奴婢……”慌不择言。
“吞吞吐吐,一定有古怪,老奴去瞧瞧。”那嬷嬷说着,走上前来,对着锦葵冷哼一声,“一会儿要是让太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有你好果子吃!”
锦葵更加伏低身子,大气不敢出。
嬷嬷走过去以后,从坑里把那只簪子拿了出来呈到太后跟前。
太后一见,脸色顿时变了,“你是哪个宫里的?”
“回太后娘娘,奴婢原是尚宫局送往长信宫的宫女锦葵,后来太子殿下看中了奴婢,便向皇贵妃讨了去,奴婢如今在东宫当差。”
“那这东西,你哪儿来的?”太后声音不怒自威,若是一般的小宫女,早就被吓得浑身发抖了,锦葵却没办法被吓到,只得装出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来,“奴婢感念娘娘提携大恩,昨日去长信宫给她送御膳,娘娘让奴婢帮忙把这支簪子埋在御花园。”
“其他的呢?”太后眉头皱得更紧,“皇贵妃可还说了什么?”她如今无心去计较锦葵私自入长信宫见萧明汐的事,她只想知道,萧明汐还同这小宫女说了什么,若是没说,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说了,那么这小宫女可就留不得了。
“皇贵妃娘娘说,这是她很信任的一位亲人送的,那位亲人曾经答应过她一件事,只是后来一直没能做到,所以她如今心灰意冷了,眼不见为净,让奴婢埋了这簪子。”
别看锦葵这番话不长,可只要仔细推敲,便能发现是下了功夫的,首先她得把送萧明汐簪子的那个人给定位准了,倘若直接说这是一位故人送的,或者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的,那么第一时间就能让人怀疑萧明汐与人有私情,毕竟送簪子这种事,女人都喜欢往男人头上想,而锦葵更会因为这口无遮拦的“污蔑”大罪直接被处死。
而她定位的是“亲人”,那么就算还有几个人有那方面的心思,也不敢说出来了,毕竟是亲人呢,或许是父亲,或许是母亲,或许是哪一房的亲戚,总而言之,“亲人”的概念广了去了,你能挑出什么错来定这小宫女的罪?
再则,这位“亲人”不仅仅是亲人那么简单,她还是萧皇贵妃最信任的,直接于无形中把太后在萧皇贵妃心目中的形象抬高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再与当前“埋簪子”的行为形成强烈的反差,让人第一直观感受就是萧皇贵妃这位亲人真真是把她给伤透了,让她失望至极,失望到要把这么重要的簪子给埋起来的地步。
太后脖子有些哽咽,接过簪子放在手里仔细端详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她对着那个满身狼狈双眼却清澈倔强不肯认输的小女孩许下承诺的时候。
说起来,已经过了几十年,自己似乎从来没真正想兑现过这个承诺,如今更是没法兑现了。
捏着眉心,太后攥紧那簪子,吩咐嬷嬷,“回宫。”
嬷嬷诧异,“太后娘娘,那这宫婢……?”
太后回眸看了依旧伏跪在地上的锦葵一眼,“今日的事,哀家便不与你追究了,回东宫以后好好当差,以后没有命令,禁止再踏入长信宫半步。”
“奴婢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太后转身,率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回了慈宁宫。而她不会选择第一时间去长信宫这件事,也在锦葵的预测之中,太后可不像萧皇贵妃那样没脑子,要是第一时间去了长信宫,岂不直接让人怀疑那支簪子的原主人就是她?
也正是拿准了这一点,才让锦葵有机会在太后去长信宫之前完成自己的计划。
——
是夜,惊雷阵阵,疾风骤雨,长信宫内的烛台被吹灭,闪电银光从轩窗照进来,割裂出一道道狰狞暗影,风很大,门板被吹得砰砰响,外面的狂风似乎随时都能拆了门涌进来。
身在病中的缘故,萧皇贵妃冷得缩手缩脚,好不容易从榻上翻下来,打算去把窗户关好,才走到殿中,只听得“嘭”一声,门突然被打开。
萧皇贵妃条件反射地惊叫了一声,怀着忐忑又害怕的心偏头望去,却见外头立着一道黑影,夜太黑,她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只能勉强见她披头散发,好像刚从湖泊里爬出来的水鬼,全身湿淋淋的。
闪电雷鸣的夜,在这几乎快成冷宫的宫殿里,门突然被打开,外面立着的,不管是人还是鬼,但凡是个正常人看到这一幕都会被吓得肝胆俱裂,更何况,萧皇贵妃病了,这两日又被锦葵的药给弄得迷迷糊糊,是最容易产生幻觉的时候。
“你……你是谁?”萧皇贵妃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缩成一团,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沙哑难听。
“我好冷……”外面的人说话了,慢慢向萧皇贵妃伸出手,“好、冷、啊——”
长信宫如今本就空荡,外面人的声音一出,就有了回音效果,更加恐怖
“你、你别过来!”见对方湿淋淋的赤脚踏进门,萧皇贵妃胡乱撑着地板往后退,浑身哆嗦着。
这时,没关紧的窗户外再一次划过白亮的闪电光,恰巧映出那个人的一张脸。
这张脸,萧明汐嫉妒了二十年,今夜,她却只剩害怕。
“骆岚?!”看清楚那张脸,萧皇贵妃一双眼睛鼓得快要脱眶而出,脸上惨白毫无血色,发出惨烈的尖叫声。
因为那不是人脸,她双眼翻白,两只瞳孔毫无生气,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
那句“好冷啊”仿若魔音刺穿萧皇贵妃的耳朵。
“啊——救命啊!救命——有鬼,有鬼——”萧皇贵妃直接吓哭,连滚带爬往角落里缩,大喘气,“骆岚,不是我害死你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萧皇贵妃爬到桌子底下,她听人说过,只要屏住呼吸,那鬼就找不到你。
整个人缩成一团,萧皇贵妃只剩眼睛看着外面,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女鬼”死白死白还湿淋淋的赤脚越来越近,走过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片水渍。
萧皇贵妃忙捂住嘴巴,手掌心颤个不停。
终于,“女鬼”走到桌子边就绕道了,大概是往后面走去了,萧皇贵妃没敢回头看,只是一再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呼吸被“女鬼”找到。
许久没听到动静,萧皇贵妃实在憋不住,趁机偷偷舒了一口气,正打算转个身看看到底走了没有,就在这时,她头顶的桌子边缘突然垂下一张狰狞的脸来,没有丁点生气的的眼睛与刚才一样直勾勾盯着她,那满脸的狰狞与阴森,直接将人的承受能力撑到极致。
“啊啊啊——”眼前一黑,萧皇贵妃昏死过去。
——
两日后。
“皇上罚了皇贵妃禁足半年,太后娘娘还没与皇上打招呼就来看皇贵妃,是否有些不妥?”
长信宫,太后身边嬷嬷的声音越来越近。
“怎么说,皇贵妃也是哀家侄女,平素也还罢了,如今她病重,哀家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那嬷嬷没再说话,先一步走在前头去敲门,“皇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来看你了。”
“谁?”内殿,萧皇贵妃拿起剪刀,又惊又颤,根本不敢去开门。
“皇贵妃娘娘,是太后娘娘啊!”知道皇贵妃病了,嬷嬷也不强求她出来迎驾。
“你别进来……别进来!”萧皇贵妃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房门,她不敢闭眼,就怕闭上眼睛再睁开,就会像那天晚上一样,突然垂下一张鬼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样的刺激,打死她也不要再重来一回。
“把门踹开!”太后等得不耐烦,大声呵斥。
那嬷嬷直接抬起脚,一脚一脚地揣在门板上。
这声音在萧皇贵妃听来,就是女鬼在敲门。
萧皇贵妃只是被那天晚上的景象给吓怕了,其实现在的脑子还是有那么几分清醒,因为锦葵对她用的药只有一两天的药效。
这也是锦葵计划的一部分,萧氏不能真的疯,否则后面的戏就走不下去了。
听着那门快被踹开,萧皇贵妃不管不顾,一骨碌翻下床,赤脚跑到门后面,等外面的人突然破门而入,她想也不想,闭上眼睛举起剪刀,狠狠一剪刀扎下去。
……
“太后娘娘!”
“快叫太医!”
一时间,宫人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萧皇贵妃猛地睁开眼,就见自己那把剪刀正戳在太后胸口,鲜红的血不断喷涌出来。
而太后她老人家,早已昏迷过去。
“不,不是我。”萧皇贵妃往后退,脚后跟撞在门槛上,一屁股跌坐进去。
慈宁宫的大嬷嬷冷着脸,吩咐小宫女,“萧皇贵妃谋杀太后娘娘,快去禀报皇上。”
“嬷嬷。”萧皇贵妃顿时急了,这事要是让皇上晓得,一准让她掉三层皮。
“嬷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萧皇贵妃跪趴在地上拽着那嬷嬷的裤腿不让她走,“我不知道是你们,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女鬼。”
“女鬼?”大嬷嬷讽刺地笑了起来,“以前还只是让你装疯,如今是真疯了——你们几个,给我看好这疯妇,等皇上前来定夺。”说完,一脚踹开萧皇贵妃,马上将太后送回去。
毕竟关乎一国太后的生死安危,这件事很快就以水波扩散的方式传遍宫闱里的每一个角落。
太子和太子妃还没从赫连双早产这件事中缓过神,太后又接着出事了,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赫连缙第一时间前往御乾宫,却听说永隆帝去了长信宫,他想了想,吩咐,“摆驾,去慈宁宫看太后。”长信宫那边,相信有父皇在,不会随随便便就把人给放了的,当务之急,还是先确定太后的安危为妙。
此时此刻的长信宫内。
萧皇贵妃正伏跪在地上,上位者的威严,不是她一个妇人可以随随便便置喙的,哪怕她平素再嚣张再目中无人,上首这位都是掌生杀大权的帝王,上下嘴皮一碰,她位份再高,也得遵旨受死。
发起疯来的时候,萧明汐是没脑子的,但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很懂得审时度势,知道这时候不宜主动发言,便一直保持着伏跪的姿势,虽然有点累,但总比一开口就被定罪的好。
这样冷寂僵硬的气氛已经持续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永隆帝在想什么,萧皇贵妃无从得知,她也不敢抬头去看,现如今的她,内心更多的是惧怕。
张公公一直躬身立在一旁,小眼神来来回回在永隆帝和萧皇贵妃之间扫,心中不免担忧,以往皇上处置其他人的时候,那叫一个干脆,哪里会像今日这般,从进来就没说过一句话,茶倒是接连喝了两盏,不过也能从这喝茶的动作里看得出皇上他老人家内心相当的暴怒。
张公公跟在永隆帝身边几十年,脑子是好使的,很多事情他都能透过表面看到本质,当下这一场,皇上他老人家是打算和萧皇贵妃玩心理战术呢!虽然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萧皇贵妃必然会成为今天的输家,但这种时候,谁先开口,谁就先输一半——当然,也不排除皇上已经厌恶萧皇贵妃到根本不屑与她说一句话的地步。
两位主子不说话,可把殿内站岗的这些个宫人吓得够呛,虽然没动静,可这比有动静还可怕——皇上您老人家倒是吱个声儿啊!
最后,还是张公公沉不住气,干咳两声凑近永隆帝,“那个,皇上,咱们也来了好半天了,是不是该进入主题了?”
永隆帝喝茶动作一顿,将手中捧着的茶盏往小几上重重一磕,细瓷撞在鹰平木桌上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瘆得慌。
带着尖锐冷意的视线往下一瞥,定在萧皇贵妃的发顶上,“萧氏,朕来了这么半天,你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皇上,妾身……”
“你自称什么?”永隆帝眉毛一竖。
萧氏浑身一凛,牙关有些抖,“贱妃当时真的不知道外面站的是太后娘娘。”
“所以你就可以随意对太后动手?”
“妾身……贱妃不是这个意思,皇上应当听说了,贱妃最近生了一场大病,还未痊愈,夜里常常出现幻觉,当时慈宁宫的人来敲门时,贱妃以为又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害我了,所以,所以……皇上,请您一定要相信贱妃,我不是故意要对太后娘娘下手的。”
“一派胡言!”永隆帝毫不手软,就着桌上那茶盏抛过来,直接打在萧皇贵妃额头上,不一会儿就破皮冒血,她很想抬手去擦一擦,可一对上永隆帝那冷冰冰的视线,马上又怯懦回去,只能硬生生忍着,下唇都快咬破了。
“萧明汐,你当真以为朕年老昏聩,是你好糊弄的?”
“贱妃不敢。”
“朕看你敢得很!”
“贱妃只是……”
“够了!”永隆帝一声咆哮式的怒吼,让整个大殿再次归于平静,“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你是动手谋害太后,张大海,什么罪来着?”
张公公忙道:“回皇上,按律,当褫夺皇贵妃封号,贬为庶人,阖族…流放。”
“这是在太后安然无恙的情况下。”永隆帝不耐烦地瞅了萧明汐一眼,“倘若伤势严重了呢?”
“不,不可能的!”萧明汐马上激动起来,不给张公公判罪的机会,先一步辩解道:“我当时只是不小心刺了她一下,况且没在要害位置,不可能造成重伤,皇上,一定有人从中作梗想加深贱妃的罪名。”
永隆帝脊背往后一靠,“张公公,你去拿把剪刀,也不小心给咱们的皇贵妃来上一刀,朕倒要当场看看,这不小心的一刀,究竟能不能造成重伤,嗯?”
“皇上!”萧明汐难以置信地看向永隆帝,“此案尚且未有定论,皇上便私自动刑,与法不合!”
永隆帝冷冷地笑了起来,“那你告诉朕,我是谁?”
“您是…皇上。”她咬着唇。
“再说一遍!”
萧明汐紧紧闭上眼睛,一股脑地道:“您是君临天下的苍生之主。”
“错,朕是王法!朕若是想让你死,你便休想活过明天!”
永隆帝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他之所以怒,一则因为太后受伤,二则,当初骆家犯事儿的时候,一个个的讨伐声高过天,如今轮到她了,谋杀太后这样的大罪就眼睁睁发生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发生在慈宁宫那么多宫人的眼皮子底下,她却还一个劲地为自己开脱。一对比,当初岚儿简直太傻,连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都不说,就那么给他下跪认错服毒自杀了。
抬手遮住半边脸,永隆帝尽量绷住骨子里那种几乎快冲出来的暴戾和阴狠。
岚儿果然是他内心最不能触碰的禁忌,一碰就疼,一疼,他就想杀人。
“张大海,你聋了?”低低沉沉的一句,着实把张公公吓得不轻。
那位更是为难,一下子跪在永隆帝脚下,“皇上,奴才,奴才不敢。”
“那要不,朕拿你来试一刀?”
张公公吓得脸色一白,手中拂尘落到地上,急急忙忙捡起来,往一旁的竹篓子里拿了剪刀过来跪到萧明汐旁边对着她比划了几下,到底还是下不去手,又看向永隆帝,“皇上,奴才不知对哪儿动手。”
永隆帝托着下巴,一脸观戏的状态,“随便,你高兴就好。”
这一“随便”可愁坏张公公了,后背冷汗涔涔,里衣全都被浸透。
“张公公!”萧明汐看向张大海,压低声音,面目含恨,“当年若非本宫提携,你如今还是御用监的一条狗!”
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张公公心底里所有的怒气都被她给激出来了,还有脸提当年?当初萧明汐想害骆皇后,最后暴露,把他推出来顶了大半的罪,可最后救了他并且提拔他的,非是萧明汐,而是骆皇后,从那时候起,他就对骆皇后投诚,至今从未背叛过一丝一毫。
说起来,皇上之所以会重用他,也是因为骆皇后喜欢。
可以说,但凡是骆皇后喜欢的东西,哪怕是坨狗屎,皇上也会把它镶层金供起来。
没有骆皇后,便没有今日让多少人眼红嫉妒甚至是巴结讨好的御前总管张大海,所以,萧明汐凭什么这时候来邀功?她有资格?
举起剪刀,张大海几乎是抱着为皇后娘娘报仇的心态,一下刺中萧明汐的手臂。
“啊——”萧明汐惨烈的痛呼声,把永隆帝快打盹的神智给拉回来,眉头一皱,“张大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奴才有罪。”张公公马上扔了剪刀磕头认罪,“请皇上责罚。”能为皇后娘娘报个小仇,也算痛快了。
“有你这么不小心的?”永隆帝指着萧明汐的胳膊,“血都没见着,你当朕瞎啊?”
“这……”张公公为难地看了看萧明汐,她手臂上其实已经流了不少血,再加上额头上的,看起来已经很瘆人了……好吧,皇上他老人家就是故意装作看不见的,但也总不能让他再拿起剪刀给人一刀吧?
“皇上。”萧明汐泪如泉涌,恨意十足,“没想到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一文不值的地位,你好狠的心。”以前不知道,总以为他就算再宠骆岚,也总有一两分心思是放在自己身上的,哪怕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他也该有,可他如今竟把自己送给太监当玩物?这份屈辱,此生难忘!
“爱妃未免太过看得起自己了。”可笑,心里?眼里都不曾有过,她可真敢想。
“皇上,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算不喜欢妾身,也该看在妾身为你生了个女儿的份上对妾身从轻发落。”
永隆帝觉得这话甚是可笑,“骆皇后还给朕生了一双儿女呢,当初你怎么不让朕对她从轻发落?”
萧明汐噎住。
吵吵了这么半天,永隆帝早就没耐性了,直接下令,“张公公,传朕旨意,即日起,褫夺皇贵妃封号,收回凤印,贬为庶人,暂居冷宫,择日赐死。”
张大海站起来,下巴一抬,居高临下地望着萧明汐,“萧氏,谢恩吧!”
萧明汐不服,激愤起来,“皇上,皇上您当真要这么绝情吗?”
“萧明汐,朕不对你们萧氏一族下手,那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如今让你一条命顶了一族人的性命,朕已经够宽容了,你若还想为自己开脱,下场只会更惨,要不信,就试试看。”
最后这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语气中蕴藏着数不尽的狠戾。
萧明汐堪堪打了个哆嗦,终是被外面涌进来的宫卫押送去了冷宫。
——
永隆帝是个做事很雷厉风行的人,他不喜欢夜长梦多,所以昨天才下旨褫夺萧皇贵妃的封号,今天就让人备了鸠酒、白绫和匕首。
“太后尚在昏迷不醒中,朕便宽容些,给萧氏留个全尸,就当是给太后积福了,去吧,让她自个挑个死法。”
永隆帝这么做,前朝大臣是不敢有异议的,谋害太后呢,这得多大罪,没牵连家族只是赐死,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张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去往冷宫,才走到半路,三个人就被人打晕拖进了假山洞里,不多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三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人。
为首的人手里拿着明黄圣旨,身后的两位公公,其中一位空身,另一位端着托盘,托盘里依旧是鸠酒、白绫和圣旨。
三人一路来到冷宫。
萧明汐听到动静,急忙跑出来看,见到公公手里的托盘,吓得手脚一软,倒在地上。
“萧氏,接旨吧!”为首的公公道。
萧明汐一听声音不对,马上警惕起来,死死盯着说话的公公,“你不是御乾宫的人,你到底是谁?”
那公公嘴角勾了一下,转头对着后面那二位递了个眼色,那二人马上出去把风。
留在殿内的公公手一伸,摘了帽子,再把束住发髻的簪子拔掉,一头乌黑亮丽的青丝顿时披散开来。
“啊——鬼,鬼啊——”
萧明汐马上惊叫起来,可惜这是冷宫,任她喊破喉咙,外面也不会有人听到。况且骆岚来的这一路上都有苏晏的人清场,如今这冷宫里,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她喊给谁听?
见萧皇贵妃一直往暗处躲,骆岚三两步上前揪住她的后颈子一个翻转拎回来,冷冷一笑,“萧明汐,看清楚,本宫还没死呢!”
“不可能!”萧明汐大声反驳,似乎只有吼出来才能给自己壮胆,“骆岚那贱人早就死了,你不可能是她,你到底是谁?”
骆岚蹲下身,微微一笑,“对,曾经的骆岚的确是死了,在你面前的,是每日伺候你更衣吃饭的宫婢锦葵啊我的皇贵妃娘娘,难道这么久以来,你就没有过一点点的怀疑吗?”
萧明汐直接呆若木鸡,“你说什么?”
骆岚笑意更深,“虽然给你当奴婢使唤我不痛快,不过把你送到这一步来,我觉得很过瘾。”
萧明汐这时候才幡然醒悟,猛然之间目眦欲裂,恨不能将骆岚生吞活剥,“你这贱人,你竟敢欺君,我要去告诉皇上!”
“我也很希望你能去,可是,你就要死了呢!”
骆岚拿起托盘里的匕首,蘸了点鸠酒,毫不犹豫往萧明汐脸上划了一刀,“啧啧,你看看,皇上御赐的刀就是锋利,你这么厚的脸皮,竟然一刀就划破了。”吹了吹上面的血迹,对着另外半边脸再来一刀。
“骆岚,你个贱人,你不得好死!”萧明汐痛得满地打滚,嘴里不停地诅咒。
骆岚放下匕首,又拿起白绫站到萧明汐背后,动作利索地往她脖子里一套,然后也不急,一点一点地收紧,“我会不会得好死暂且不知,不过我敢肯定,你一定会在我前面死。”
喉咙完全被勒住,萧明汐一张脸瞬间充血,涨得透不过气,艰难转头,瞪大眼睛盯着骆岚这张脸,她好想捡起地上的匕首将这张脸划得稀巴烂啊,可是她做不到,她的呼吸在一点一点消失,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舌头一直往外伸,她好难受,双手双脚不断地挣扎,到底还是没能留下任何一句遗言,断气了。
骆岚松开她,将白绫放回原位,重新把头发束起来带上小太监的帽子,眼神冷鸷地站在萧氏尸身前,“萧明汐,倘若你安安分分做自己的皇贵妃,别动害人的念头,我是可以容忍你甚至后宫那么多女人存在的,是你自己非要送上门来找死,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先前那两人走了进来,正是萧沐与另一名暗卫,拱手恭敬道:“娘娘,事不宜迟,咱们赶快走吧,九爷说了,从今往后您不用再戴人皮面具,他会另外给您安排住处,时机一到,自然会让您见到皇上的。”
“有劳了。”骆岚毫不犹豫地点头,跟着萧沐他们以太监的身份悄无声息混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