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赫连缙大婚后第一次在宫里过年,少不得要把晋王妃许菡也给带上,依着赫连缙对许菡的宠,想也不可能让她独自一人坐马车,两人穿得厚实,车窗毡帘紧闭,遮挡了外面的光线,好在灯罩里放了颗夜明珠,照得昏暗的车厢亮如白昼。
也正因为看不到外面,赫连缙才没发现苏晏打马站在街角,晋王府的车驾恰恰与他擦身而过,由于背着身,晋王府的车夫并没看清楚那人是苏晏,便没告知赫连缙。
等车驾走远,苏晏才勒紧缰绳慢慢走出来,俊颜上一片冷霜。
他之所以避开,是因为在宫宴结束前,他都不能再见赫连缙,私下找过骆皇后这件事,他也没打算让赫连缙知道。
宫宴设在玉芙殿,赫连缙夫妻过来以后,许菡很快就被魏王妃唤去暖阁里说话,料准魏王妃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菡儿如何,赫连缙便没亲自跟着,也不方便亲自跟上去,只是吩咐了丫鬟们警醒着些,莫让王妃吃了半点亏。
四下扫了一眼,没见到苏晏,赫连缙皱皱眉,打算沿路去找,不曾想碰到了刚入宫的赫连钰,对方一贯的温润模样,俊逸的脸庞上挂着浅浅的笑,“二哥这么早就到了?”
赫连缙淡淡“嗯”了一声,并不打算与这个人过多攀谈,找苏晏要紧。
“哎,二哥忙着做什么去?”赫连钰横臂一拦,面上笑意更深,“咱们哥俩可是好久都没聚在一起说说话了呢,怎么,二哥不愿意给我这个面子?”
赫连缙脸色微沉,讽笑一声,“我还以为,三弟这时候该是因为府上宝贝被烧毁而伤心欲绝,不曾想你过得这般滋润,看来那场大火,对你并没什么损失呢!”
赫连钰眼底迸射出恨意,谁说没损失,他那么多来不及整理的情报,全部烧成了灰烬,就算事后得了父皇不少赏赐,于他而言也挽回不了半分,如今……如今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勾勾唇,赫连钰面上跟没事儿的人一般,“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火海中捡回一条命,还得了个美人未婚妻,换了二哥你,也会无憾的吧?”
“是么?”赫连缙挑眉,“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三弟与那美人有婚约不假,不过,你能否受得了陆家的恩,就得看你有几分本事了。”陆修远可不是吃素的,能甘愿让这么大个家族被赫连钰捏在手中任意摆布?除非他脑子进水了。
赫连钰眼底充斥着浓郁的杀意,若非场合不对时机不到,他很想将双手化为利剑狠狠扎进赫连缙的胸膛。
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死对头是魏王赫连洵,后来才明白,有人伪装多年,等的就是坐收渔翁之利,好在他觉醒得早,提前发现了赫连缙纨绔外表下的勃勃野心,眼下的口舌之争,就让赫连缙小赢一局好了,一会儿的宫宴才是重头戏。
没了骆家,没了骆皇后,看你以后能有什么资本嚣张!
“抱歉,本王事忙,恕不奉陪。”赫连缙狠狠撞着赫连钰的肩膀走过去,唇边浮现的快意很快消散,赫连钰买通了骆舒旭又如何,他这边可站着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谋士苏晏呢,得谋士如此,胜添百万雄兵,一个小小的骆舒旭而已,还不足为惧。
这时候的赫连缙并不知道骆舒旭与赫连钰合谋给骆家捏造了一份足以抄家灭族的伪证,原本有机会知道的,只是苏晏让人从中阻拦了消息。
担心赫连缙会受到家族的影响,这次的行动,苏晏全盘都是一个人计划甚至是打算一个人执行的。
赫连缙找了半天也不曾见到苏晏,心中略烦闷,抓过一个小宫女来问,“可曾见到宣国公?”
宫女摇头,“回殿下,宣国公还没来呢!”
赫连缙频频皱眉,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苏晏这时候还不露面,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只可惜所有的护卫都被拦在了宫门外进不来,否则这时候该让人去宣国公府一探究竟。
——
未央宫。
骆皇后坐在镜台前,大宫女已经给她上了正装,颜色鲜红明丽的凤尾宫装衬得她肌肤越发的白。
“娘娘,宫宴时辰就快到了。”秋嬷嬷第三次来提醒。
骆皇后依旧坐着不动,手心里攥紧了苏晏给的锦囊,尖锐的指甲掐得皮肉生痛,她浑然未觉,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铜镜内的人,脸色越来越白,周身更是一阵阵地泛冷。
“皇上驾到——”外面传来张公公撕着嗓子的唱礼声。
骆皇后急急忙忙将锦囊收入袖袋,拢了拢头发,重拾情绪,提着裙摆转过身,缓步走到门边盈盈一拜,“妾身见过皇上。”
永隆帝的目光落在她伏跪的娇躯上,执政二十余载,后宫女人不计其数,环肥燕瘦,或清纯,或妖冶,或端庄,但都没有一人能让他时时记挂,心心惦念,更没有一人能将如此颜色的宫装穿出让人看一眼就几十年都忘不了的震撼效果。
“未央宫没外人,岚儿不必如此多礼。”
永隆帝倾身,亲自将她扶起来。
骆皇后低垂着眉眼,“妾身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摆驾玉芙殿吗?”
“不急。”永隆帝摆摆手,“时辰尚早,朕想在岚儿这里坐会。”
话完,屏退左右,又招手让骆皇后上前,轻轻将她拥入怀,呼吸间只闻她身上浅淡的幽香。
永隆帝很眷恋这种味道,不由自主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头发。
骆皇后失笑,“皇上把妾身的头发弄乱了呢,一会儿妾身还如何去宫宴?”
“弄乱了,朕再给你梳便是,又不是没梳过。”手臂收紧,很想就这么一直抱着她不放开。
说来也怪,分明朝夕相处,分明常常宿在未央宫,可今日的心情却与往日不同,尤其是见到素来喜淡雅的她难得盛装打扮一回,那种把她藏匿起来不让外人窥视的占有欲便越发的明显。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可见赫连缙骨子里的霸道是遗传他老子的。
揉揉额头,永隆帝暗自失笑,果然是年纪越大想法越多了吗?怎么会突然这么的…这么的舍不得她,又不是见不到了……
“过了今晚,岚儿又陪了朕一年。”头顶传来永隆帝幽幽的感慨,声音中满含庆幸,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若是身旁没有她,他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挺过来。
她知道,撇开君王身份,这个男人的的确确用真心爱过她,若是有可能,他甚至可以为了他避开其他女人,只叹他身为皇帝,有太多的无奈和苦衷,为一人空置六宫更是不切实际,不过她素来不计较,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不会因为后宫多了多少女人而出现裂缝。因为他们彼此都明白,在他以江山为聘许她一世荣华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两个人要一起携手到白头——就算不能一起白头,起码有生之年,他都不会负她的初心。
“还记得大婚第一年,岚儿十七岁,那时候朕对你说,要你陪朕过二十七岁、三十七岁……七十七岁、九十七岁的除夕,岚儿答应了,今年,是第几年了?”
骆皇后尽量压下心头的堵塞,强颜欢笑,“皇上,三十七岁已经过了呢!”
“岚儿还是和十七岁一般模样,美丽,大方。”他莞尔,语气里含着数不尽的宠溺和疼惜。
骆皇后笑得轻柔,“皇上要是再不放开妾身,一会儿真该去迟了。”
永隆帝念念不舍地松了胳膊,招呼着外头的大宫女把银角梳送进来,他自托盘上拿过,让骆皇后背过身,轻轻给她梳理乌黑亮丽的长发。
大殿内的众宫人太监见状,一个个心里跟着乐呵。永隆帝为骆皇后梳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基本上只要他宿在未央宫,早起的时候都会给骆皇后描眉绾发,而骆皇后也一样,给永隆帝更衣梳洗,数十年如一日。外头的宫妃,尤其是以萧皇贵妃为主的那一系,每次听闻永隆帝给骆皇后梳头都能怒得砸了整个房间,一面嫉妒,一面骂着骆皇后都已经为人母了还如此不要脸,成天跟个狐媚子似的缠着皇帝不放。
而在未央宫这些下人的眼中,自家娘娘根本就不屑用狐媚手段,可即便是这样,也照样能牢牢抓住皇上的心,凭借的,可不仅仅是美貌,否则刚入宫的那些宫妃,随便抓出一个来都能比皇后娘娘水灵粉嫩,皇上为何偏不留恋那些“嫩草”,反而一天比一天待皇后娘娘好?自然是因为皇后娘娘身上除了美貌之外,还有着常人难及的端庄雍容和沉稳睿智,任你诡计多端花样多变,她都能从容应付,对“度”的把握恰如其分。
也正因为如此,最先挑事的那些宫妃,往往到了最后都会被气得吐血,并非是皇上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来救场,而是娘娘她喜欢用脑子说话做事,年纪轻的那些,没她的老成持重,三两句就被堵得哑口无言,与她差不多的诸如萧皇贵妃一类,又没有她的灵活多变,脑子转不过她,便只能暗地里使手段。皇后娘娘能把持后宫这么多年,自然不是白混的,那些个不安分的宫妃跟前,多多少少都有她的人,谁要有点动静,她都能提前知道并提前做出准备。
这也就是骆皇后多年来屹立不倒的原因,她性子不狠,甚至可以说属于良善一类,但不代表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她也能忍,先暂时忍着被欺负完以后去皇上跟前告状这种事,她从来不做。因为她明白,一次两次的话,皇上少不得会看在夫妻情分上帮她出面,可宫斗不是一时,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只要她还坐在皇后的位置上,那些瞧她不顺眼的宫妃就不可能消停,今天是这位,明天又是那位,皇上能为她解决一个两个,总不能为了她得罪所有的宫妃吧?若真这样,让那些女人入宫以此来笼络朝臣的意义就不存在了,前朝不稳,后宫如何大安?这也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可以说,她在用自己的办法保住帝心的同时,也在忧国忧民忧天下,并不完全是为了一个男人而与那些女人斗来斗去。
骆皇后的性子,其实与云初微有那么些相仿,却不完全像。
在无事的状态下,同属于淡然的类型,遇上事儿,两人都喜欢用脑子,唯一不同的是,骆皇后会相对宽容些,而云初微则是睚眦必报型,你欺我一尺,我必还你一丈,非要让你从身到心都绝望到生不如死方解心头之恨。
插完最后一支凤凰展翅的金钗,永隆帝收了银角梳,满意地笑笑,“朕的手艺还是不减当年。”
骆皇后笑,“说明皇上老当益壮。”
永隆帝望着她如画的眉目,忍不住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惹得骆皇后一阵脸红,“皇上,这么多人看着呢!”
永隆帝冷冷一瞥左右两边恨不能把脑袋削尖了往地缝里钻的宫人太监,“无妨,他们都是瞎子。”
宫人太监们连连在心中附和:是的呢,奴才们都是瞎子,皇上您继续。
只要自家娘娘能圣宠不衰,他们是很愿意做一辈子瞎子的。
眼看着时辰将近,永隆帝牵起骆皇后的手将她扶起来,指尖触及处却是一片冰凉。
永隆帝眼瞳微缩,“岚儿,你的手为何如此冷?”凌厉的眼神飞出去,正准备责怪宫人伺候不利,却被骆皇后先一步挡住,“大概是皇上来的这会儿没抱暖手炉,冻着了,一会儿就好,不妨事的。”
即便提前知道了今夜宫宴上会发生什么,她还是能在他面前伪装得很好,因为太过了解他的心细如发,因为明白一旦露出点点破绽就能被看穿,因为……因为想在最后这一天给他留下最美的印象。
转瞬收了思绪,骆皇后与永隆帝并肩,朝着玉芙殿行去。
天色渐晚,玉芙殿内四周都点上了烛火,殿外廊下的大红灯笼散着年节的喜庆,前来赴宴的文武百官以及命妇们面上都带着迎接新年的喜气和愉悦。
张公公唱了名之后,永隆帝和骆皇后一前一后入殿,所有人跪地行礼,趁着众人不备,骆皇后的目光扫向苏晏的位置,对方伏跪在地上,瞧不清楚脸上什么表情,再扫向赫连钰,这位同样也伏跪在地上,虽然不曾抬头,骆皇后却隐隐感觉得到他的精神头比以往都要好,仿佛根本就没受到府邸被烧的影响。
也是,手中捏了国丈府“通敌叛国”的证据,胜券在握,这时候的他心中该是欢呼雀跃的,又怎么会囿于府邸被烧这么一件小事上。
骆皇后觉得很心凉。
赫连钰的生母封号丽妃,是永隆帝从“天生丽质”四字中提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一句夸,丽妃被所有宫妃记恨上,那时候还不是皇贵妃的萧氏更是不惜下苦功夫“合纵连横”,利用了最蠢蠢欲动的那几位宫妃,几度将丽妃逼入绝境。
丽妃是个本性纯良的人,骆皇后不忍心她被后宫这群蛇蝎残忍杀害,所以在丽妃怀孕期间将她接来自己的未央宫将养着,她原是好意,可架不住外面那群眼红嫉妒的女人常常在丽妃耳朵边颠倒黑白搬弄是非,说皇后其实是担心丽妃生下皇子威胁到自己才一岁多的儿子,所以变相软禁丽妃,一旦时机到了,丽妃不但没法顺利诞下龙子,甚至还有可能性命不保。
要不怎么说母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爱呢,为了亲骨肉,它可以变得不可理喻,变得自利。
丽妃终究没在未央宫继续待下去,怀着对骆皇后的恨搬回了自己的寝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数次去了鬼门关前打转,全都是拜那些将她劝离未央宫的“好姐妹”所赐,丽妃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再想找回皇后的庇佑,只可惜没机会了,她已经接近临盆,更何况之前就误会了骆皇后,如今也没脸面再面对这个曾经帮了自己的人。
生下皇子,便等同于拉足了仇恨,丽妃在宫中的日子越发的举步维艰,常常半夜三更惊醒,要等确认了儿子还在身边乖乖睡着才能再次阖上眼,但都不敢沉睡只敢浅眠。
一个人如果长期处于高度警惕防备的状态,精神很容易出问题。
事实证明,丽妃的确走到了精神失常的地步,赫连钰出生百日,永隆帝在骆皇后的要求下勉为其难地为他设了宴,开宴前半个时辰,原本该在摇篮里睡觉的赫连钰却失踪了,丽妃寻遍了整个寝宫,所有下人都说没看到,后来有人告诉她,未央宫的人把三皇子抱走了,丽妃赤红着眼,跌跌撞撞跑到未央宫,还不及见到骆皇后,就被人推入荷塘,等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得知丽妃死在自己宫里,骆皇后是震惊的,那时才明白这一切都是萧氏设下的局,萧氏先让人将才满百日的赫连钰偷偷抱出来故意让她的人撞见,然后她不得不出面救下赫连钰抱回自己宫里,这时候,萧氏再让人拦在半路,特地告诉丽妃,赫连钰被皇后的人抱走,丽妃精神不正常,肯定会想着有人要害她的儿子,于是义无反顾地往未央宫冲,萧氏的人等在荷塘边,等丽妃跑进来就先一步将她推入水。
由此,丽妃死在未央宫的事实成立。
赫连钰当时就在未央宫,由骆皇后抱着,大概感知到了生母的死,哭个不停,在外人看来,三皇子是受了皇后虐待。
这一幕幕的“罪证”,骆皇后几乎百口莫辩,所以等太后气势汹汹带着人来未央宫问罪的时候,骆皇后并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萧太后本来就是萧氏那边的人,太后想要的结果,无非是往她头上安个能名正言顺被废的罪名罢了,解释再多,只会让萧太后觉得她强词夺理推卸责任,越发的罪无可恕。
只是,这件事并没就此了结,因为就在太后准备给骆皇后定罪的时候,永隆帝来了,他没问事情的经过,也不想问,只是站到太后面前,目光坚决地说他相信皇后。
这种时候,谁站出来说皇后无罪都不管用,但皇帝的一句“我信她”却能顶半边天。
太后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指着永隆帝劈头盖脸一顿骂,说他偏颇太过,中毒太深,迟早得因为这个女人而误国。
永隆帝无话可说,他就是中毒太深,否则怎么会连问都不问就直接遵从本心站出来说相信他的结发妻子,如果她真是毒药,他宁愿一辈子无解。
有了永隆帝的出面,骆皇后没法被定罪,丽妃的死,到最后被定义为“意外”。
永隆帝没再过问这件事,骆皇后却觉得不安,她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因为清楚丽妃的死另有内情,对方既然没得逞,想来不会如此轻易便罢休,所以骆皇后挑了个恰当的时机把那件事与永隆帝说了一遍。
永隆帝并不昏庸,他是个极其理智的人,才听骆皇后说完,马上就猜到是萧氏的手笔,两人商榷了半夜,最终决定把赫连钰送到萧氏名下养着,一旦萧氏收养了赫连钰,永隆帝便升她为皇贵妃,仅次于皇后之下。
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骆皇后是这么想的,萧氏收养赫连钰是出于皇命,想来她没那个胆子敢动赫连钰一根汗毛,反而要想方设法扮演好“慈母”的角色,就算是为了做做面子,萧氏也一定会对赫连钰好。相反,如果赫连钰养在自己名下,那么萧氏便有了更多的机会加害他从而嫁祸给她。
与其这么周而复始,倒不如直接想个能彻底保住赫连钰的法子。
事实证明,骆皇后这个法子是最管用的,后来的种种就是最好的证据,萧氏虽然对赫连钰不冷不热,却从来没害过他,准确地说,是不敢害。
所以严格来讲,赫连钰是骆皇后送到萧皇贵妃身边的,目的就是为了保他一条命。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萧氏的“调教”下,赫连钰反将她认作杀母仇人,大概是仇恨极累到不得不爆发的地步了,所以如今再容不得她,想方设法伪造了骆家反叛的证据准备将骆氏一族彻底置于死地,目的是将她从后位上踹下来。
赫连钰啊赫连钰,你何其傻!
眸子里溢满了失望,骆皇后心中的哀叹一声接着一声,她若是有心害他,当年就不会无辜被扯入那么一件冤案里面了,虽然丽妃的死最后不了了之,但到了今天,宫里的不少人都还在认为当初就是她这个做皇后的小肚鸡肠容不得丽妃诞下皇子所以设局杀了她。
谁会那么蠢将人骗到自己的地盘上来杀害?
只可惜,没人会在这方面动脑子,她们只会把更多的精力花在落井下石上。
而骆皇后,默默替萧皇贵妃背了近二十年的黑锅,她没想过要为自己洗刷冤屈,毕竟是过去这么多年的事情了,再拿出来讲也换不回丽妃一条命,只会不断往赫连钰心窝子上扎刀,可是她不提,有人还不乐意,不断给赫连钰灌输“真相”,让他对自己的仇恨一再往上攀升,到达不得不爆发的地步。
“岚儿,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帝后已经落了座,永隆帝第一时间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
骆皇后晃过神来,摇摇头,“外面天儿冷,妾身突然来到暖和的地方,一时没能缓过来罢了,没事的,坐一会就好了。”
永隆帝还是不放心,“若是不舒服,你可不能强撑着,这劳什子的宫宴,哪有你的凤体重要?”
听到这一句,骆皇后鼻尖泛酸,不知道一会儿听到骆家反叛的消息,他还会不会用这样深情款款的目光看着自己。
永隆帝站起身,简单的几句开场白过后示意宫宴开始。
所有人的拘谨都被年节的欢乐气氛冲散,高谈阔论,筹光交错,整个大殿看似安乐祥和,事实上平静的表面下早已暗涛汹涌。
赫连钰嘴角微翘,看似在给赫连缙举杯敬酒,余光却是瞅向骆舒旭。
国丈府今夜来赴宴的仅骆舒旭一人,官方解释:天寒路滑,国丈他老人家跑不动,国舅爷和夫人因为骆雨珊的死病了一场抱恙在身无法前来,至于骆舒玄,被解释为不知所踪。
骆皇后听着骆舒旭的那些话,锦袖中指节寸寸攥紧,怎么都想不到,兄长最看重的继承人,竟然成了摧毁骆家的最大助力。
对着所有人解释完骆家只他一人前来赴宴的原因以后,骆舒旭久久没退下去,永隆帝面露疑惑,“你还有事?”
骆舒旭面色忽然凝重起来,“皇上,接下来微臣要说的事关乎骆家的存亡,还望皇上能提前赦免微臣,否则微臣不敢随意开口。”
永隆帝心头隐隐浮现几分不安,“你但说无妨,朕赦免你的罪。”不怪他会如此紧张,骆家毕竟是岚儿的娘家,一旦骆家有事,前朝那些能口诛笔伐的老家伙以及后宫那群红了眼睛的蛇蝎又岂会放过打压岚儿的机会。
骆舒旭不急不缓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早准备好的证据。
“呈上来。”永隆帝示意张公公。
跟在永隆帝身边这么多年,见惯了风霜雨雪的张公公只眼睛一瞄便知道今夜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接骆舒旭手里的“证据”时,一颗心都是提到嗓子眼的。
接到手中,更如千斤重,走到丹陛上递给永隆帝这期间,心思百转千回,好不容易过个团圆年,佛祖可千万要保佑顺利散席啊!
随着张公公的走近,骆皇后心中的恐慌越积越多,脸色早已白如窗外雪,而她自己浑然未觉。
永隆帝接过信笺,快速扫了一眼,眉心的怒火随着目光的移动而越来越旺,最后直接掀翻了跟前的席面,文武百官吓得脸色剧变,人人胆战心惊,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骆舒玄何在!”永隆帝一声怒喝,整个大殿彻底陷入沉寂,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扫向骆舒旭,听这位说,骆舒玄不知所踪?
“回皇上,骆舒玄大概是…畏罪潜逃了。”骆舒旭面不红心不跳,只是在陈述与他无关的事实。
“来人,传朕旨意,即刻命锦衣卫指挥使缉捕骆舒玄,两日之内,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向冷静睿智的永隆帝为何突然这么怒?自然是因为骆舒旭给的“铁证”铁到毫无破绽。
要问赫连钰连暗桩都被毁完了,凭什么有这么大本事捏造出毫无破绽的“铁证”?他的确没本事,因为这些“铁证”,都是善于暗中操控的某人布下的局,特地把这些“铁证”送到赫连钰跟前,就是要借着赫连钰的手亲自“毁了”骆家。
而喜欢玩阴招的苏某人,修长如玉骨的手指正把玩着手中的酒樽,唇角的弧度,让人看不出来是讽还是笑。
这个局,他布置了很久,久到从赫连缙大婚时就开始了。
当时赫连钰没能出席赫连缙的婚宴,是苏晏让人趁机给赫连钰透露了他生母丽妃的死亡真相。
真相如何,苏晏早就查清楚了,只不过,他让赫连钰得知的,却不是真正的真相,赫连钰看到的,就是皇后害死了他母妃,也险些害死了他。
可以说从那个时候开始,苏晏就在给骆皇后拉仇恨值了,他要赫连钰恨透骆皇后,恨到不得不想法子将其从后位上拉下来,随后,苏晏又在“恰当”的时机让赫连钰有机会得到骆家反叛的“铁证”。
当时西南的战况,苏晏就是参与者,除了骆舒玄,没人能比他更清楚,所以“铁证”上,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活灵活现,根本就是真有其事。
永隆帝之所以会这么怒,也是因为完全找不出“铁证”上的破绽来。
没有破绽,那就是真的了。
有生之年,永隆帝大概从来没这么暴怒过,赤红的双眼好似发狂的凶兽,恨不能将骆舒玄捉回来活活撕碎,因为他,整个骆家不得不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岚儿必然大受牵连。
“你!”永隆帝怒指着骆舒旭。
骆舒旭忙道:“皇上,微臣已经不是骆家人了,方才呈上去的证据里,就有微臣自请除族的陈情书。”
永隆帝垂目,果然见到被他甩得七零八落的“铁证”里,有一份是骆舒旭的自请除族书。
一口血气涌到胸口,永隆帝额上暴怒的青筋瘆人至极。
“皇上。”骆皇后心中忐忑得厉害,急忙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永隆帝。
永隆帝猛地转头,复杂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他好希望她能开口解释一句,哪怕是喊冤,他心里都没这么难受。
骆皇后抿着唇,再没吭声,骆家“通敌叛国”之罪已定,就算她再开口,也挽回不了局面,为今之计,只能顺着苏晏给她指的“明路”走下去,为了缙儿和双儿,牺牲骆家牺牲她,她都不会觉得可惜。
帝王之路,从来都是由鲜血和白骨铺就而成的,她明白这个理。
“岚儿,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永隆帝满眼受伤,若是没有这么多人在,他怕是早就伏在她肩上落泪了,有泪不轻弹的天子,很想在这一刻为结发妻子痛痛快快哭一场。她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为自己不为骆家辩解,难道说,骆舒玄的反叛,她一直都知道?
难怪当初骆舒玄在西南战败,不得不请求支援,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做给他这个天子看的假象罢了,后来送去的军需物资,全都变成银子入了骆家的金库了吧?
“妾身,无话可说。”
走下丹陛转过身面对着永隆帝,骆皇后重重跪下,落地时清脆的声音敲击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狠狠吸了一口冷气,永隆帝痛心疾首之余,忽然冷静下来,“骆舒玄曾在西南一战中与敌军交易军需物资,通敌叛国,罪无可恕。来人,传朕旨意,把骆氏一族全部抓入天牢,将皇后打入冷宫,即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冷宫半步。”并非不给骆皇后情面,而是出于上位者的立场,容不得任何人的不遵和反叛,哪怕反叛的是他心爱女人的娘家,也不可能宽恕,否则天家威严何在,他这个帝王的颜面何存!
说完最后一个字,永隆帝像被掏空了所有的精力,怔怔坐回原位,心痛得像在滴血。
“父皇!”赫连缙突然站出来,跪在骆皇后旁边,“骆家不可能反叛,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永隆帝咬紧腮帮子,他也很想是个“误会”,可是骆舒旭给的证据上一板一眼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误会么?谁能误会出这样一份毫无破绽逼真到无可挑剔的证据来?
旁人口述或许是误会,那么骆舒玄的亲笔信以及敌方首领的印鉴能有假?
没有直接让人抄了骆家,而是暂时打入大牢,已经算是最大的宽容了,倘若骆家在这几日内能拿得出翻身的证据,他便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个误会,倘若不能,那么……他就得负岚儿一辈子了。
“母后,你怎么不开口呢?”赫连缙满心震惊,“骆舒玄再蠢,他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母后你倒是说句话啊!”
骆皇后顺手把地上那封骆舒玄的“亲笔信”捡起来递给赫连缙,“缙儿,你告诉母后,这是什么?”
赫连缙接过一看,脸色顿时青了半边。
骆舒玄本人的笔迹,西南敌寇首领的贴身印鉴,赫连钰就算再有本事,他也不可能同时得到这两样东西,除非,这封信根本就是真的。
心撕扯着疼,赫连缙捂住胸口,一种无力感浮上心头。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没按照自己重新改写的轨道运行,前世的骆家就已经栽在赫连钰手里,难道这一世的悲剧又得重来?
“母后。”赫连缙捏紧拳头,“这不是真的,你告诉儿臣,这些都只是有人蓄意陷害,对不对?”
骆皇后面色沉静,目光从那封信转移到赫连缙面上,“缙儿,这就是骆家的命数,也是母后的劫数,母后把持后宫这么多年,好日子过到头了。”
“不!”赫连缙神情激动,抬头看向永隆帝,“父皇,请给儿臣时间,儿臣一定会亲自查明此事重新给您一个交代的,骆家没罪,这一切,不过是有人蓄意陷害罢了。”
赫连钰适时道:“铁证如山,况且骆舒玄已经畏罪潜逃了,二王兄觉得,你还能凭借什么摘了骆家的罪名?”
赫连缙冷冷瞥向一旁说风凉话的赫连钰,目光冷而冽,没想到,没想到重来一世,赫连钰竟然比前世还要难对付,他背后到底有什么高人指点,否则这些事,苏晏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得到。
这天下,难道还有比苏晏更厉害的谋士?
当然有,那就是苏九爷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世人只知他擅长排兵布阵,却不知,他同样擅长算计人心,他还心细如织,能通过一个人无意识的行为见微知著,更能在很久之前就不知不觉布下一个局,落入圈套的人浑然不觉,等反应过来,早已成为他手中的棋子,包括骆家,包括骆皇后,更包括赫连钰和骆舒旭。
这样的人如果生在皇家,那么金銮殿的帝王座便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只可惜,他对皇位不感兴趣,他只是想早些让某人登上皇位然后好功成身退偏安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