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的汉口笼罩在一片西北风里,地面的枯枝败叶被吹直响,满街飘走,日头以万分慵懒的姿态挂在半空,时不时让飘荡而过的白云遮掩起来,阴晴不定,好一派肃杀萧瑟的景象。
汉口扼长江要津,系水陆交通汇聚场所,原本该是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只是这段时节连续降温,虽然街头巷尾的小贩们依旧殷勤,但显而易见的寒冷让客商大都缩着脖子走路,一个个脚步飞快,很想早点栖身于暖和之处。
汉口的气候并不太理想,夏季极热,空气潮湿,仿佛要将人蒸出水来,冬日里温度虽比河南等地还高出一截,但偏又阴冷,刺骨的寒风夹带着湿气一个劲地往人身上吹,比起河南等地的干冷,让人很不舒服。但就在这群行色匆匆的路人当中,偏生有一人异常警觉,脚步不紧不慢,一边走,一边悄悄观察四周情形,仿佛对漫天遍野的寒冷毫无感觉似的。
边走边看,很快就来到了一家客栈门口,漆黑发亮的门楣上写着“新大方栈”四个大字,他最后一次向外张望,确认毫无问题后,人影一闪,用异常快速的姿态飘进了客栈大堂。此处是汉口街头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栈,装饰既不奢华,气派亦非宏大,但位置还算理想,扼武汉三镇交通要道,一般南来北往的普通商人赶得巧了都会来此歇息。
“这位爷,对不起,雅间已没有了。”越接近年底。客栈的生意愈发兴隆。很多商人都赶着年前最后一两个月倒货,尤其以年货和日用品最为明显。
“没了?”来人也不气恼,“开间总该还有吧?不行。柴火间勉强挤一挤也可以……”
所谓开间就是多人混居的房间,主要提供床位,柴火间并不是真地堆放柴火之处,而是客栈里用作储藏地地方,除非极其紧缺,否则一般并不拿来当客房所用。
这是一句貌似非常平淡的话语。但当来人一边说一边还用看似漫不经心的手势在比划时,明显可以看出来小二地脸色有些微变,然后又笑道:“既如此,您还是先随我看一看吧,免得到时地方不中意又要退房。”
“好嘞。”
一路走,一路却是切口。
“这位爷,您行李多么?那儿潮湿,摆不开场面。”意思:您一个人来么?要是人多的话恐怕不太好安排
“没事!俺没那么娇气。甭管湿与不湿,一个包袱皮就全对付了。”意思:我一个人来
“开间人杂,不过热闹,晚上也不冻。柴火间僻静,可是许久不住人了。积灰太多。”意思:大龙头晚上才回来,您要不要等?实在不行,我带你去山上找他。”
“我还是喜欢热闹,实在没有便到柴火间挤上一晚,明日再说。”意思:我等他,实在不行,明日再做决断。
夜已极深,神秘客依旧还还没有入睡,在床上转辗反侧——此处既非雅间,也非开间,更非柴火间,而是客栈经管人的用房。
“咚咚咚”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神秘客翻身下床,轻轻拉开房门,一个脸色神骏,衣着干练的中年男子已经站在门口
“李兄弟,你怎么来了?”
“我等刘大龙头多时了。”
李兄弟是湖北革命团体群治学社的庶务长李六如,刘大龙头是新大方栈地后台老板,三镇附近会党秘密联络人刘玉堂,人称刘大龙头,客栈其实就是三镇会党的联络处。
“最近很忙,所以也回来的晚了,武昌城里怎么说?我听说来了好大一班钦差。”
“没错,都是京师来的大员。共进会的黄申找到我,约我一起动手,干他娘的。”
共进会则是另一个湖北革命团体,在湖北新军中势力不小。
“好!兄弟这口气憋了很久了,你说怎么办?”刘大龙头原本与湖北革命党日知会关系十分密切,但日知会被打压后,连带他也不得不有所收敛。
“我们原计划趁乱动手,猛攻省垣。但最近风声很紧,探子、捕头满街乱跑,原本这两天已到举事之时,偏营官看得极紧,枪械子弹都锁在库房无法取出,急切间难以发动。”
“这倒是个难题。”
“另外,钦差使团有上千的禁卫军随同南下,在总督衙门附近围住了好大一片场子,要想不动声色地混进去几乎难以登天。”
刘大龙头眉头紧皱,也想不出什么好建议,便轻轻说道:“你说吧,有什么需要兄弟帮忙的?”
“黄兄和我议了又议,最后定了个声东击西计。我们想让会党地弟兄先闹腾起来,造成声势,给陈夔龙造成压力。这老小子平时磨磨蹭蹭的,老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响屁,现在钦差到了武昌,他急于保住头上的乌纱帽,必定不敢怠慢,到时候新军肯定要拉出去弹压,一弹压,必定要发放枪支弹药,那就有机会了。兄弟们打算连夜举事,杀他个措手不及。”.信,上面用暗语书写了详细地行动方略。
刘大龙头此时才明白李六如为什么亲来报信,这么重大的决策如果委派一般人来,他还未必相信,亦不敢配合,现在正主到场,他就放心了许多。
“好!”刘玉堂阅后拍案叫绝,他在大冶、兴国等地地会党中极有号召力,这个要求对他而言并不困难,“我明日便去联络。”
“多谢刘大龙头仗义。我们两家在新军中已有人手2
就等着发难的时机。你这边一动手。我们随后跟进。”
“请兄弟们在忍耐些时候,俺们马上就起来了。”让会党担纲主力刘玉堂没有信心,但先把火点起来却是驾轻就熟。实在不行,往老林里一躲,官兵们再了不起也得抓瞎。
钦差使团果然是个显著突兀的目标,连日来已有多人进了钦差行辕。前日有人向岑春揭发李维格一事,今日又有人前来检举新军异动。赵秉钧皱紧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跪倒在地上地那人。
“小人张文定。是第八镇麾下兵丁,近日来,群治学社、共进会等人行动诡异,串联纷纷,隐约间有大事谋举。”
“什么大事?”
“似是要对钦差使团不利。”
“果真?”赵秉钧喝问一声,“你为何不向队官报告?”
“小人……小人。”来人吞吞吐吐地说道,“小人地队官似乎也是革命党,再说小人只是听到了风声。并无确凿证据,急切间出首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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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赵秉钧冷哼一声,“本官这里你倒敢了?”
“小人一片忠心,宁愿报错也不愿大事发生。”
“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是!”
赵秉钧随手扔下几个银元:“这是给你的赏钱。回去后继续盯着,如有确切消息火速报来,另有奖赏。”
“是,是!”那人捡起银元,飞也似地消逝在黑夜中。
“这人言语毫无半点根据,纯粹捕风捉影,能信么?”岑春煊从旁边走了出来,不解地问道。
“大人,孤证固然不予采信,但这两天湖北新军骚动异常,已有不少人陆续前来出首,尤以步兵第四十一标,第三十二标为甚,虽无确切证据,但内容却差不多,卑职以为情况着实可疑。”
“陈夔龙有什么反应?”
“他自然说一片太平。”赵秉钧不屑地说道,“靠他无济于事,我已让内政部探子加紧刺探。可惜禁卫军大部分都是北方人,言语差异很大,侦探起来不甚方便。”
岑春煊一片叹息:“张南皮旧地怎地如此不堪?湖北新军原来与北洋诸军能一争长短,现居然变故如此,真让人扼腕叹息。”
“张彪首当其冲,此人借南皮宠信,恣意妄为,无法无天,外界传言其吞蚀军款百万有余,巧立名目在军中重敛克扣。”赵秉钧拿出一张纸递给岑春煊:“彪敛财名目极盛,有称号者即数十种,如军衣费、军鞋费、医药费、柴草费,凡军中后勤、辎重所有名目,彪必染指……彪遇有生日嫁娶,必令各营送礼,编为福、禄、寿三号,福字八两,禄字四两,寿字二两,军官必须全送,其余官兵至少必送一字,均从军饷内预先扣除,各营无不怨声载道……”
岑春煊大怒,将手中纸扯得粉碎:“鼠辈安敢如此?”
“这还没完。前年张之洞因恺字营兵不遵号令而下令遣散,并令张彪追缴上年所赏银牌。但那些银牌的制作经费张彪和营中军官早就私分了事,哪来地银牌可供上缴?消息传出,不惟恺字营,其他所有该发而未发银牌之营都是怨恨一片。全军鼓噪,群起闹事,甚至张彪的马都被人所暗杀,全城汹汹,几酿大变,后来南皮收回成命,又赏发了一批才安抚下去。”
岑春煊怒不可遏:“新军原为国家柱石,张彪这等做法,是断柱石而造乱党,亏此人南皮一直重用,张南皮欺君!”
赵秉钧苦笑:“岑公,有张彪榜样在前,湖北军营上行下效,整个乌烟瘴气。统领必向各营勒索,每月五十两或一百两不等,又必向各营挑取兵丁一二十名轮值当差,如各营不肯,那么让他们出钱以‘雇佣’他人代替,其实无非是统领纳入个人腰包,如果各营真的派人,那统领必定以这20人用度不足为遁词而横加勒索。
去年十月,四十一标某营出防安,石首各县,饷银照例由军需长请领后至防地分发,但该营管带以为士兵无知可欺,与军需长串通,利用洋、钱比价波动而行诈骗,凡在营留守、深知每日行情的每元多换数十文,出防在外、不知省城银钱行情的每元少换数十文。半年有余,每兵被其克扣钱上百文……后两人因分赃不均而事情败露,闹到南皮跟前,最终不了了之。”
“可恶,可恶!”
赵秉钧另外掏出一纸:“除贪污事项外,用人、任官一事检举之书也如雪片飞来。
湖北襄阳巡防营帮带李和生原系两湖哥老会匪,反正后被委以千总,但他名已反正,旧性却不改,通匪庇贼,保娼窝赌,无恶不作。沙家巷一带妓寮均按月纳赀,以求其保险,否则即被其唆使手下捣毁。气焰之盛,俨然当地之霸,当地之人不知朝廷命官如何,只道李为‘天王’。
新军三十一标标统曾广大撑船出身,斗大字不认识一箩筐,更无军事学识,全系贿赂张彪才谋得此职。任上惟以虐待士兵、搜刮钱财为能事,夜间便狂赌滥嫖,丝毫不用心训练。前次禁卫军选拔,唯该标合格之人不足十人,百里挑一都做不到,堪称咄咄怪事。其外甥曾唯也在军中当差,不任差事,终日与营中无赖官长打麻雀、吃花酒,每月只有初一着军服应点而取饷银……”
岑春煊怒极反笑:“好好,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岑某人的厉害……”第三次机遇 第三卷 第六章 暗潮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