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清让敛神答道:“今天宗小姐在的那个住宅区,七十多年前曾是盛家南京公馆,我今晚回那里是为了取一份资料。至于伤口,是在码头不小心中的招。这些天上海工厂开始起运,一路通行麻烦手续繁重,我便往返上海与镇江,替他们处理一些事,因此很久未回公寓。”
“那这些天晚上你住哪里?”
“有一些商店或者医院彻夜不关门,我可以在那里待上整晚。”
“为什么没有刷过卡?”
“恩?”盛清让显未料到她可以即时洞察到每一笔交易,又答:“有人买了我一只手表,我由此得到一些可流通的现金,到昨天刚刚用完。”
他的一切回应都没什么问题,宗瑛开始替他处理脖颈上的伤口。下颌挡掉一部分光,宗瑛必须凑近方能看清,鼻息便似有似无地撩过他脖颈细薄皮肤。
“盛先生?”她贴敷料时突然出声,盛清让紧张的喉部肌肉骤然动了一动,他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不愿意麻烦我?”
“不,宗小姐,只是……”他语无伦次地想给出个解释,宗瑛却忽地松开手,就在他松口气打算好好讲时,宗瑛却又抬手轻握住他下颌:“张嘴。”
他是个乖巧的病人,听令张开嘴,唇角刺痛就愈明显。
是锋利金属片擦过时留下的细小伤口,没怎么出血,也不易察觉,但宗瑛捕获到了。
她拇指指腹忽地揉了一下他的唇角,问:“疼吗?”
一抬眸,一垂睑,近在咫尺的目光相撞,交织中有片霎慌乱,也有微妙的克制。
宗瑛倏地松开手,若无其事地讲:“这里不用上药也好得很快,不必在意。”
她起身去洗了手,从浴室出来时,电视上的阅兵式将近尾声,但角落里标着的“抗战胜利70周年”一直未消失,盛清让看着屏幕一角,侧脸肌肉始终无法松弛。
地狱一样的岁月,虽终归会结束,但到底还是太漫长了,又有多少人能够捱过去呢?
他侧过脸看向宗瑛时,宗瑛俯身拿起遥控,关掉了电视。
她讲:“你现在需要休息。”不然哪来精力去应对明天的日出?
室内重归安静,宗瑛又问:“你要在南京留几天?”
他答:“后天回上海。”
“那么你收好房卡,明天还是到这里来。”宗瑛说着走向门口,临出门时又留了一句:“晚安。”
盛清让的一句晚安还未及说出口,宗瑛却已关上了门。
宗瑛回去时,外婆已经睡了。
她在靠窗的一张床上躺下,空调不住地往下吹,窗帘拉了小半,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令室内呈现出一种冷森森的景象。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宗瑛与外婆回请姨外婆一家,定了市中心一家饭店的午餐,客到齐后,坐了满满一桌。
席间仍是热闹,老姊妹叙不完的旧,孩子们不好好吃饭在包间里乱窜,宗瑛隐隐有些头疼,寻了个借口出去,要了杯热水吃药时,姨表妹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问:“头还痛啊?是休息得不好吗?”
宗瑛点点头,将玻璃水杯递还给走廊里的服务生。
姨表妹又道:“他们老人家打算吃过饭去喝茶的,你是要回去休息,还是同我们一起逛商场?”
宗瑛想起昨天浴室里挂着的那件血迹斑斑的衬衫,答:“一起吧。”
她买东西也没什么可遮掩,坦坦荡荡进男装店,在整排的衬衫陈列柜前止步,一只手始终揣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悬在半空,看了一会儿,最终指了其中一件说:“请给我那一件。”
店员问:“请问什么尺码?”
宗瑛稍作回忆,答:“身高184-185,体重72-74。”她目测这些一向很准,出入应该不会太大。
结账时,姨表妹在旁边问:“啊是给男朋友买的衣服?”
宗瑛正低头签pos单,被她这样乍然一问,手中的笔稍顿了一下,回说:“不算是。”
姨表妹又问:“那是什么样的朋友?”
“缘分很深的朋友。”宗瑛说完回忆起清蕙第一次见她时问的问题,那时她回的是“过路的朋友”。
姨表妹听她这样讲,大抵以为她是要送礼物给什么中意的异性朋友,便说:“有缘分就很难得了,说不定可以好好发展一下。”
发展?宗瑛接过纸袋久未出声。
她和盛清让毕竟不属于同一个时代,有些念头是一旦冒出来就会失控的,谁也无法预料这种失控带来的后果到底是什么,那么连苗头也不起才最安全稳妥。
理智重新占据上风令人松一口,却莫名也让人体味到一丝无奈的失落。
宗瑛陪姨表妹逛了将近一个下午,晚上又陪外婆去吃了河鲜,回酒店已近晚十点。宗瑛开车,外婆在后座,她瞥见宗瑛放在副驾位上的手提袋,仔细打量了一下商标,确认是男装品牌,不由多想。
宗瑛到现在这个年纪,感情生活从来一片空白,这会儿突然替别人买起衣服,难道是有什么状况?外婆很想打探,但又没想好怎样开启这个话题,就只好自己先琢磨。
车子开到酒店停车场,宗瑛看一眼时间,9点50分,匆匆下车绕到后面,拉开车门俯身对外婆说:“外婆,你先上去休息,我在下面抽会儿烟。”
外婆从她手里接过房卡,只叮嘱了一句:“那么你少抽一点。”
宗瑛点点头,扶外婆下了车,将她送进大门,这才重新回到车内继续等。
她半开车窗,点起一支烟,甜丝丝的味道随烟雾弥开,视线可及处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车辆穿梭,行人寥寥,就在一支烟快要燃尽时,马路对面突然出现一个熟悉身影,他越过斑马线朝这边走来,宗瑛摁灭烟头,拿过副驾上的纸袋,推门下车。
盛清让也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唤了一声:“宗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