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蕙暗中同宗瑛挤了挤眼,似乎是有别的事情要同她讲;老四仰头瞥她一眼,饶有意味地弯起嘴唇;二姐压着怒气问她:“换好药了伐?情况怎么样?温度降下去点没有?”;盛清让转过身面朝楼梯抬头,目光一如往常。
宗瑛下了楼,简单讲了大哥的情况,二姐的表情变得愈发难看。
清蕙赶紧邀她坐下,宗瑛摘掉口罩,默不作声地拿起一杯茶饮尽,听清蕙凑在她耳边悄悄问:“牛奶可以给小孩子喝的吧?”
鲜奶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眼下也只能如此。宗瑛点点头,清蕙马上就起身出了门。
老四抽完烟,拿起点心碟子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塞,迅速吃完又猛饮一杯茶,突然起身走到宗瑛面前:“国难当头,宗小姐有没有想过与其在这里围着一个人服务还落埋怨,不如去战区医院救更多性命?”
他对宗瑛的邀请是有预谋有把握的,毕竟一个在落难时也不忘扶弱的人,道德层面的自我要求绝不会低。
宗瑛稳稳端着茶杯,抬起头看他。
此问已经关乎自我利益和职业使命,甚至涉及个体性命的高低贵贱,抛开她不属于这个时代不谈,就算她生于斯,面对这个问题,一时也很难给出答案。
气氛陷入沉滞状态,盛清让代她回道:“宗小姐很快就会离开上海。”
老四应了声“是么”,又说:“明哲保身,很好。”他说着系好风纪扣,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盛家客厅。
很快,公馆门外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再然后,只剩一片蝉鸣。
宗瑛突然转头看了一眼背后悬着的全家福照片,盛清让走到她旁边,俯身问道:“你看起来很疲惫,需要先休息一下吗?”
宗瑛对上他的视线,对方同样一副倦容,她说:“好。”
他耐心征求她的意见:“回公寓还是留在这里?”
宗瑛不想再奔波,她说:“这里。”
盛清让送她上了楼,临关门,她讲:“盛先生,你也注意休息。”
“我还有些事要办。”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盛清让稍稍别过头,接着说:“那么我先走了,傍晚我会来接你。”
宗瑛没说什么,他又强调:“我一定会来。”
宗瑛关上门,倒头就睡。
她早习惯了倒班的生活,这个时间入睡一点也不难。
然而白日睡觉,素来梦多。
梦到一个阴森森的生日会,又梦到一台失败的手术,醒来时满头是汗,心率快到超负荷。
她痛苦地皱着眉,压住心口,低头努力地呼吸,等缓过来才意识到天色都黯了。下床推开朝北的窗,外面风停了,台风似乎真的已经撤离,燠热暑气将卷土重来。
二楼走廊里突然响起孩子的哭声,紧接着是二姐的声音:“这种破破烂烂来历不明的小孩为什么要往家里面带?!是不是那个宗医生早上带来的?你们还合力瞒我?”
“什么叫来历不明!”清蕙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护着身后幼童,年轻面庞上绷起怒气:“你这是阶级歧视!”
“盛清蕙!你今天敢把陌生人往家里带,明天他就胆子偷空你的首饰盒!不信你试试!”二姐一副经惯风浪的架势,“快点送出去!”
小男孩被她骂得瑟瑟缩缩往后躲,忍着眼泪求饶:“我会、会走的,求你们、求你们救救我弟弟……”
清蕙心软得厉害,低头一看怀里的婴儿,抬头就继续顶撞二姐:“这个小孩身体很差,送出去说不定就活不下来了!”
二姐却仍一副铁石心肠,毫不妥协:“你一个吃家里用家里的千金小姐,不知人间险恶,只知存了天真当饭吃!”
她话音刚落,底下佣人喊道:“二小姐,姑爷到了!”
二姐瞪一眼清蕙,指指她命令道:“租界福利院是白建的吗?我限你三天之内送过去。”
她讲完马上下了楼,清蕙领着孩子站在走廊里,怒气正盛,连宗瑛打开门她也没有察觉。
等她气稍微消了消,宗瑛对她讲了声:“真的非常抱歉。”
清蕙闻言,赶紧岔开话题:“宗小姐你赶紧看看,他现在这个状况是不是危险?”
宗瑛走上前仔细检查,清蕙就一直留意她的表情变化,但从头到尾她都一个样子。
她只讲:“有点虚弱。”
清蕙皱了眉:“那要怎么办才好?”
宗瑛不出声,抬头就看到了刚刚上楼的盛清让。
外面天未黑透,是傍晚,他这次来得很准时。
宗瑛同清蕙讲:“你先带他们去休息,我一会儿来找你。”言罢又请盛清让进屋,主动拉开了门。
清蕙领着一大一小匆匆上楼去,宗瑛进屋坐在沙发上,请盛清让在对面入座。
盛清让本是来接她回公寓的,但她却讲:“我需要在这里留一晚。”顿了顿又讲:“我保证不会出门,等你回来。”
大哥的状况很不稳定,今天晚上很关键;楼上那个婴儿留给清蕙这样的新手照料不太妥当,也需要关照。她尽管没有陈明理由,盛清让也猜到了。
他没有理由拒绝她的提议,良久答道:“那么,我明天来接你。”
宗瑛点点头,又讲:“我还需要请你做一些事。”
“请说。”
宗瑛伸手给他:“给我纸笔。”
盛清让翻出公文包里的本子和钢笔,旋开笔帽递给她。
宗瑛低头伏在圆茶几上,哗哗哗迅速写出清单。
新生儿配方奶粉、奶瓶、两种药品名称……最后又加了一套换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