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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见来者,盛杉明眸膛得更大,“叶、叶老?”

跟在周印身边多年,盛杉早已将处变不惊四个字运用得游刃有余,鲜少见她惊诧的模样。

倒不是叶舜山多么吓人,而是自有记忆起,几乎没什么机会和对方见面。他不爱应酬,更厌恶束缚,前几年还硬生生辞去了代表之位,满世界跑。这样一个人,现在竟出现在我的病房,她能联想到的只有五个字:摊上事儿了。

叶老爷子来的阵仗更大,助理医生保镖跟了一溜。见状,盛杉悄悄退后了两步,给我一个“谁叫你当初将叶家心头肉害得苦,绝逼找你算账”的眼神。从那刻起,我确定了:世、上、没、有、真、情!

见我床头陈着的饮料,老爷子微抿唇,“喝饮料对身体不好……”

我好怕他下一秒会说:不如喝点酒吧。而我还不敢拒绝。幸亏他说的是:“喝点汤吧。”

语毕,训练有素的佣人将一蛊血燕呈上,有条不紊地摆弄着喝汤的一系列工具,叮叮作响。搞得平常吃饭都是饕餮之相的我,只能装小家碧玉。

见这种情况问不出个所以然,盛杉识相要先离开,我忽然出声叫住她,“你不用走。”末了,又偏头望向不远处的老人,“她可以留下吧?爷爷。”

当我那声爷爷一落地,盛杉彻底疯了,脚下几近踉跄。

结合我孤儿的出身,她在脑袋里意淫了一出大戏,那就是叶慎寻兜兜转转喜欢的,竟是自己的亲妹妹。本来这个圈子里,凭空冒出个私生子私生女之类,并不稀奇。所以,我才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狠心去找魏光阴,叫他死心。

其实,我倒真希望是那样,简单明了。然而,叶舜山只是我父亲的老师而已。

我爸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就意外死亡,我甚至连他的模样都没见过。可听说,他生前也是圈子里半个人物,虽出生清贫,却凭着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与学习能力,力压一众富家公子。他大学时读经济,恰逢校长是叶老革命时期的战友,遂请动他老人家,去学校开了一堂座谈会。

那场座谈会的主题是中国与其他亚洲国之间的经济联系。期间,叶老提问在场学生,对朝鲜经济都有什么看法?我父亲用两个“最”字获得叶老青睐。

“最集权、数据却最少的国家。”

“其实朝鲜经济与韩国相比更具先天优势,因为矿产资源大多集中在北方,是韩国的二十四倍……”

座谈会后,叶舜山刻意向校长提了我爸的名字,得知他已经拿到harvard的录取书,却坚持留在国内,想为扭转国内社会债务的经济形势出一份力。叶舜山欣赏他,主动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进叶氏实习。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我父亲却和我一样傲娇,反拷问了叶舜山,斟酌他做企业的理念是否与自己一样。两人在叶家老宅院子里下象棋,下了整整一天,你来我往言语交锋,他终于甘心尊叶老为师。

只可惜,我的父亲,空有雄心和本领,却在青年之际,死于一场应酬酒后的交通意外。时不待他。

我能得知这一切,也因叶慎寻那场车祸。

他不知,当日那辆四平八稳的越野坠入山谷,扬起灰尘漫天,将他从废墟里拖出来的,不止周印和他下面的人,还有我。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体,我的目光,却定在了他跌出地面的黑色钱夹。

钱夹因惯性被翻开,露出一张照片。虽蒙了尘,细细打量,照片却新鲜。里面的女孩,白纱加身,笑得艳阳都在荡。本只是路过,帮当地人完成任务,没想要留底片。叶慎寻却瞒着我留了地址,叫人将照片寄给他,小心安放。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愿为他千疮百孔的原因吧。

他欺骗我,为了利益步步为营接近我,明明是一匹狼,却在我面前饰演绵羊。我恨他,但是,他的举动,却令我想起回忆里一个人。

我曾醉倒在桌边问刘大壮,我说,“你有没有很喜欢谁?如果你喜欢过,就会明白,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珍宝。”

叶慎寻或许初衷不纯,但毋庸置疑,他对我有过真心。因为他将我微小的一切,都仔细收好。于是,当他伤痕累累被送到医院,医生宣布这条生命将消逝的时刻,我灰头土脸站了出来。

“肾功能急速衰竭?是……什么意思?”

“车内金属物刺穿一侧肾脏,正中弓状动脉,必须进行肾切除。但因为出血量过多,同时引起了另一边肾的功能衰竭,并且萎缩速度极快……”

也就是说,两个肾都没了运作的功能,存活几率为零。

我周身一颤,见过大阵仗的叶老爷子都差些晕厥,叶慎寻的父亲强自镇定,“既然肾出问题,那就换肾。难道每年拨给你们的医用资金都拿去吃干饭了吗?”

主治医师腿都软了,“我、我们不是没有想过这种方法,可肾脏的匹配率原本就低,我们调了全市记录,只发现一例,但对方的手机一直关机,所以……”

叶舜山想也未想,推开扶着自己的人,“我来!亲人的配对率应该很高,我去试。”

“爸!”

“爷爷!”

此起彼伏阻拦的声音。

“您都多大年纪了!况且,检查也需要时间!”

原来再高高在上的家族,在生命面前,也和我们凡人一样啊。会冲动,会纠结,会方寸大乱。

耳边的吵吵嚷嚷还持续着,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吼一声:“别吵!”气壮山河。

彼时的叶舜山还想,哪里冒出来的小崽子,竟敢对他大吼大叫?

当所有人的目光如刀射过来,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怔在原地。半晌过,推了推最近的那个小护士道:“听见了吗?别吵。”

小护士一脸无辜,我从头至尾就没说过话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思虑良久,终于抬头对主治医师莞尔一笑,“那个关机的人,是我。”

他错愕,“什么?”

我语气轻松,好像只是抽个血那般简单,“我说,肾源和叶公子匹配的人,是我。”

那时我两还是盟友。我答应做他随时可抛弃的女朋友,他答应帮我做掩护,忘记魏光阴。

后来我生日,叶慎寻送我一份全身检查,比普通检查的项目更巨细无遗。我不喜进医院,又想瞧瞧自己会不会有什么隐患,毕竟垃圾食品吃多,新闻看多,也会有心理阴影。为此,他特地请了假陪我去,没想我俩的各项指标和血型都惊人相似。到了查肾的时刻,出于好奇,他叫医生也为我俩做配对,什么hla分型,交叉配和实验……折腾好一段时间下来,结果竟匹配成功。

“天作之合啊程改改。”

为此,他总开玩笑说。

于是,每个对人生感到茫然的时刻,我总讲,未来如果一无所成,就去卖肾,然后把钱交给养老院,在里面度过余生,顺便和他撇清关系,叶慎寻则嗤之以鼻:“你的肾可真不值钱。”

然而,到进手术室的那刻,我开心地想:姓叶的,总算有一件事,你没说对——

我的肾怎么不值钱了?!

它救了你,也救了我的良心。

无法给你以感情。至少,我能给你以性命。

叶慎寻受伤严重,手术后还有一段时间观察期,需要控制换肾后可能出现的排异现象。而我醒来,则被医生告知,绝对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尤其不能感染,因为一个肾的解毒功能会大打折扣。所以在望城,仅仅只伤口没处理好,结果兴师动众。

当时,收到消息的刘大壮匆匆奔到医院,恨铁不成钢骂我,说我不爱惜自己。

“就算要捐,也得要点钱啊?以后你肾没了,找工作也难了!拿什么养活自己?!”

谁告诉他没了一个肾找工作就难的?我是要去搬砖?还是要做什么非人的体力活?我明明一直就是靠才华吃饭的女子。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打人不也得花力气么?以后没人和我打架,我多寂寞啊!”

我气若游丝回他三个字:“贱得慌。”

周印也来了,对外人向来克制的男子,竟泄露一丝怜惜。要知道,这可是盛杉专属的表情啊。如果她在滨城,必定分分钟要和我火拼。幸好她不在,我才敢接受对方递过来的白粥。

“手术完了吃点清淡的吧。”

话到这儿,好像又不完全对,紧接着道:“以后,恐怕都得忌口了。辛辣少吃,最好不吃。垃圾食品也尽量别碰。至于运动,适量有好处,但别有大动作。”于是后来每次与刘大壮吃火锅,我都只能瞅着白汤哭。

唉,原来只有一个肾这么不方便啊。我还以为真像坊间流传的,和正常人没区别呢。早知道,我就不捐了!

“早知道,你还是会的。”

周印不愧为周印,一针见血的本领不比叶慎寻差。想来,他对我应该也有感恩之意。盛杉和叶慎寻,当属他生命中最看重的两个人。我救了叶慎寻,他变相也承了恩。

“那么,以后要是被人欺负,可以找你吧?”我眼睛一亮说。

过于直来直往的要求令周印失笑,往沙发上一坐,“我倒是愿意为你出头,但恐怕以后,根本轮不到我。”

语毕,我想起什么,哑然,好半天才强颜欢笑请求他:“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叶慎寻这件事?”他愣,“为什么?”

“我怕他的余生,愧疚。”

周印右手的食指刮着沙发滑腻的面料,细眼将我打量,“程改改,我以前,小看了你。”

哪方面?才华?美色?智慧?该不会是身材吧……天呐,想不到没了一个肾的我,还是这么污,都怪刘大壮成天带坏我!

好在,周印答应了我的请求。但叶慎寻醒得比想象中早,也奇迹地没出现任何排异。那时我就住在他楼下病房,可周印为了实现对我的承诺,在叶慎寻问起时,狠心说我正在去找魏光阴的飞机上,还伪造了我的出境记录。所以,他恨我。

叶舜山也是在那时找到我的。

“叫爷爷。”

他开门见山。

多年前,我也被莫名其妙拉到一个老人面前,说叫爷爷,至此和叶慎寻不打不相识。现在,又有一个人来让我叫爷爷?!我、我……我惶恐!万一再蹦出个叶慎寻,我再没多的肾可以捐了!

叶舜山的手段相较叶慎寻,有过之无不及,我的身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我没想到,那未曾谋面过的父亲,竟是他的学生。原本应该称呼师公,但他说,叫爷爷亲近。

“小丫头,你吃的第一口肉,尝的第一口酒,是我喂的。”

那人拄着手杖,徐徐出声,我讶异地望着他。

民间有开荤的说法,传言孩子出世后,谁喂的第一口肉,她将来长大,就会像谁。

据说叶老爷子年轻时就心胸宽广,资要不触碰原则,什么都好说好商量,乐观大方。说起来,我与他倒真有几分相像。

得知往事后的我有些郁郁,他以为我是在伤心自己的身体不再完整,遂问:“后悔了?”

“没有。”我将头摇成拨浪鼓,“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过我早已没了父,至于母,她恨不得亲手将我送回肚子里,别阻碍她的富贵生活。所以,少了个肾,我不觉得可惜。至少,我没有失信于人。”

我说过,如果有天叶慎寻需要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去他身边。我没骗他,但有些心情,他不必知晓。

见我提到生母的态度恶劣,叶老爷子离得近了些,用手杖撩开点滴管,口气认真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我家这本简直念不下去。”我没有分寸讥笑起来,“毕竟虎毒还不食子呢,她比虎毒上万分。”

叶舜山没介意我的越矩,神色反而缓了,长叹:“她无理、她无情,自有天道轮回。小丫头,你只要记得,你来到这世上,是受欢迎的。”

程改改,你是受欢迎的。

原来我介意这么多年,不过想等这一句。

病房。

得知真相后的盛杉处于懵懂状态,我已慢悠悠喝完汤。期间,叶舜山亲自给医生护士交代几句后,转身离开。

好半晌,她青葱细指在我脑门处点了好几下,啧啧感叹:“以前吧,我以为你是小心机。现在看来,程改改,你简直心机婊啊!”

她说,像叶慎寻这样的,多少女人上赶着攀关系,可没一个有我聪明。

“她们以为有过小意温存,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你呢?你可是瞅准了少奶奶[]位置去的啊!你给了他一个肾,就算他想和你撇清关系,这辈子也已经是你的人了!绑住一个男人,会做饭算什么?关键是绑住肾啊!他好,肾好,才是真的好!”

他好。

肾好。

才是真的好。

盛杉的话在我脑子里自动循环,明明这么悲壮的事情,硬生生被她说得黄暴起来,真是太讨厌了,我欲哭无泪,亮了嗓吼她:“你不应该给我一耳光,骂我不爱惜自己吗?连刘大壮都骂了我,你为什么不骂!”

她一脸“奇了怪了,这年头流行求骂?”的无辜。想了想又点头道,“对,该骂。这么有种的事情被你做了,风头竟盖过了我。”

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上次我真生气的时候,在异国丢了行李。好在这次真生气,盛杉服了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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