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东林等人被带走,谭德天率着先后赶到的乡党委、政府班子成员,如一群犯错的小学生一般,垂手立于市委书记韩长功身前不远处。
谭德天作为乡党委一把手,不能不向远道而来的市领导打声招呼,此时就算是明知有雷霆万钧当头而来,硬着头皮也要上。
“韩书记,我们龙泽乡党委对干部管理和思想教育工作做得不到位,向您表示深刻检讨。我们将把损害干部形象,损害干群关系的害群之马,坚决剔除出干部队伍,我们将继续花大力气抓好群众路线教育工作,打造一支心有群众、一心为民的干部队伍。”
他一口气做完检讨,屏息静候着市委书记发话。身处寒风之中,他却有汗流浃背的感觉。
韩长功心里对谭德天处理此事的态度和手段,还算比较认可。作为市委书记,他可以借此事狠狠处理一批人,譬如铁东林方才求救的那位乡长,或者还有谭德天这位乡党委书记,甚至昌隆县的有关领导。可是这与他此行的目的相悖,而且有可能会被人曲解为静海市委对龙泽乡“路教”工作的全盘否定,这是因小失大。
但是他不能就这样轻易饶过干部中的那些害群之马。此时他不摆态度,就是最好的态度。
谭德天等人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轻喘一下,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王瑶瑶跟着大个子司机走到韩长功身旁。反正她不知市委书记是多大的官,见谭德天等人在韩长功面前那副样子,活脱脱等待老师责罚的学生一般。她想到谭德天平时对何鸿和她们一家都不错,便向韩长功道:“伯伯,这位谭伯伯人很好的,对小远哥哥和我们家,都很照顾。你还是不要批评他了吧。”
在这档口,她开口为谭德天求情,感动得谭德天差点掉泪。这小姑娘知冷暖、懂感恩,实在是难得。
王二存却是在想,这丫头的话里,把小何医生排在自己一家人前边,似乎他比家人还重要,听着还真让人吃味。不过他也在心里认可,小何医生的确胜似家人。
韩长功却是终于开口了,指着王瑶瑶道:“你这丫头,怎么管起大人的事来了?大人做错了事,也要受批评呀。”
“谭伯伯没做错事呀,他经常带着小远哥哥做好事呢。”
王瑶瑶一边说着,一边站到韩长功身后,举着拳头为其敲背。
她看到父亲王二存瞪大眼睛注视着她,母亲周赛芸更是双手紧捏着围裙,紧张得不得了的样子。
不就是为姓韩的伯伯敲一下背吗,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她抬头间,蓦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冲进门来,便连忙挥手叫道:“小远哥哥,我在这边呢。”
何鸿远一口气从回龙观跑到乡政府,又从乡政府到红星小屋,喘着粗气道:“瑶瑶,你不用去上学吗?快去上学去,都快要迟到喽。”
王瑶瑶飞蝶般地往屋里窜去,口中叫道:“妈呀,我还要带妹妹去上学呢。”
她进屋带着妹妹王凤瑶,背着书包出来,恋恋不舍地看了韩长功一眼,问道:“伯伯,你下次还会不会再来我们家作客?”
韩长功注视着她纯净的目光,犹如清冷雪山上温煦而洁净的阳光,一尘不染。这是他身处官场几十年,见过的最为清纯的目光,让他起不了丝毫戒备之心。
他不由得心情大好,笑道:“下次我一定再来你这红星小屋吃饭。”
她见何鸿远恭谨地站在乡领导队列的最后边,又有些放心不下般地对韩长功道:“伯伯,你可不能欺负小远哥哥呀。”
在场包括韩长功在内的政府官员,都有些啼笑皆非。你这小远哥哥还不到副科级呢,能够得着堂堂市委书记去欺负他吗?
何鸿远怕王瑶瑶再闹笑话,挥手示意她赶快去上学,她这才拉着妹妹,小鹿般地走了。
韩长功注视着王瑶瑶离去,然后将目光落在何鸿远身上,向他招招手,亲切地道:“鸿远主任,咱们又见面了。快过来坐下,陪我聊聊天。”
何鸿远迟疑地扫视了一眼乡领导们,见大家都以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也不知自己这风头出得是否妥当。
谭德天在羡慕之余,更是给了他使了个眼色,鼓励他好好表现。说不定鸿远主任表现得让韩书记满意,能让韩书记扭转对龙泽乡干部的形象,让大家免于问责呢。
何鸿远见韩老板就是市委书记,表现得便没有对投资商的那份挥洒自如,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位市委书记,是他这股级干部仰望的存在。
他连忙运起吐纳术,调息一下气机,算是稳下心神。又想到他连桂省长这样的省部级高官都见过,还一起吃饭喝酒,关系亲密得如其子侄,对一名市委书记,也该表现得敬而不畏。
“书记,你还是叫我小何好了。”他恭谨地道,“让书记叫我鸿远主任,我可不敢当。”
韩长功一直在观察何鸿远的神色,见他几步走过来,从神态拘谨紧张,到放松自如,也就分分钟的时间历程,这种心态调节能力,实在是不一般的强大。
眼前过来的这位,只是一名不到副科级的小干部啊。有县处级的干部,向他汇报工作,站在他面前还直打哆嗦,说话也说不利索的呢。
他见何鸿远说着话,却并不坐王二存身前的位子,而是端了条小凳,坐在他身前,坐姿端正而挺拔,更显得英挺不凡。
“好,小何,我这里有一份材料,上边写的都是你的事,你先拿去看看。”
他把从王瑶瑶手里拿过来的黑材料,递到何鸿远手上,静静地观察其表情。
何鸿远翻了一页黑材料,便不再看下去,将它轻轻地放在桌子上,道:“韩书记,这份黑材料油墨香仍在,应该是打印不久。在我们龙泽乡,没有打印店,它只能是从乡政府里出来的材料。有情况不向乡纪委或县纪委汇报,却整这些黑材料,我们的一些干部,一点组织纪委都没有,倒是让韩书记看了笑话。”
这样都吓不倒他,还让他从一份材料上,做出如此精细而准确的判断。这份心态、这份缜密心思,连韩长功都觉得自叹弗如。
能让桂省长在意的人,果然非同凡响啊。
他不再提黑材料的事,似乎这事不存在一般,而是向何鸿远道:“小何,现在阳光正好,正是喝茶、晒太阳、听故事的好时候。你便跟我讲讲,你到龙泽乡乡政府工作以来,发生的故事。嗯,我不是要听工作汇报,而是要听真切的故事。”
何鸿远认真地道:“书记要听故事,可是我讲的又是工作中的事,只要书记不认为我是做工作汇报才好。”
韩长功挥挥手,道:“真故事和歌功颂德的工作汇报,我能分辨出来。”
就凭这句话,何鸿远对韩长功算是有了个初步的认知。再结合之前韩长功以韩老板的身份,以五千万元的化工项目投资诱惑他,便知这是一位精明又务实的市委书记。
既然不好糊弄,那便实话实说。当然,得捡韩书记可能会重视的工作作为故事来讲。
他可不会以为,韩书记是真的要听他的故事。他若是真的这么想,那不是傻了,就是缺心眼。堂堂市委书记,日理万机,会有空听你讲个人故事。你以为你是谁呀。
何鸿远可不傻,便从他参加龙泽乡党委主导开展的“路教”工作组开始,工作组在夹山村开展工作的情况,重点突出了工作组和王二存一家的故事。
对于龙泽乡的招商引资工作,他把省城的那些关系和人脉,都往周荧和温馨身上推,总之他是因势利导,利用龙泽乡的自然资源,完成了两千万元的招商引资指标。
“东平日报社那位姓温的记者?”
韩长功突然想到,昨日他和桂省长推心置腹谈他来省里汇报工作的目的,桂省长便点出,他不仅要取得省委白书记、夏书记的支持,尚需得到省委组织部长温兆国同志的支持,而且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环。
他和温部长,只是在工作上有过交集,没有深交。而且温部长是那种非常严谨而讲究规矩的领导,找其跑官要官,他都不好开口。
当时桂省长笑呤呤地道,省委组织部那边,刚刚公布温部长家庭成员情况,温部长的掌上明珠温馨,是东平日报社的记者。
原来桂省长在这儿等着呢。他一定是知道,小何和温记者关系不浅,才有此提示吧。怪不得呢,这位鸿远主任有温记者这样的渠道,能不完成招商引资任务吗。
他眼神亮闪闪的,注视着何鸿远,道:“小何,这位温记者对你的事,非常热心啊,帮你拉关系、拉投资。这样的朋友,可真是没得说。”
何鸿远想到温馨这样的天之骄女,在毕飞宇、丁克等人面前,都是一副大姐大的派头,在他面前却成了任由他使唤的小路障,不仅帮他干这干那,还总是很迁就他。
此时他想着她的好,想着她远去京都,却杳无音讯,觉得心里无限惆怅。他指着头上方红星小屋的招牌,道:“作为朋友,她的确是没得说。这红星小屋的招牌,还是我请她帮我写的呢。听说是她父亲写的,虽然没有署名,却是价值不菲。她对我的事,如此认真对待,我有愧于她。”
温部长题的字啊!
韩长功不由得惊喜万分。在他眼里,这哪是简单的四个字,这分明就是他通联温部长的渠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