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辚辚, 迤逦向叶氏坟茔驶去,林氏与林疏影同坐一辆车子, 长叹一声:“影儿, 你听听二郎那会子说的那些混账话……如今他性子一天比一天拧,真是太委屈你了。”
“姑妈快别这么说,”林疏影低着头, 微笑中透着一丝凄楚, “表哥性子坦率,从不说违心的话, 这样很好, 大丈夫顶天立地, 就是应该这样。”
她越是这么委曲求全, 林氏越觉得对她不住, 连忙道:“你放心, 二郎虽然混账,我是绝不会不放任不管的,你们的亲事王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 趁着他二叔回来, 这几天我就把你们的亲事定下, 年底以前就成亲!”
“姑妈快别这样, 表哥性子执拗, 认定了的事从不肯低头的, 表哥眼见得不肯娶我, 千万不要为了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让表哥和你再生出隔阂。”林疏影急急说道,神色诚恳, “待会儿祭拜完姑父和大表哥, 我就回去收拾行李,尽快搬回家里去,我再不能给姑妈和表哥添麻烦了!”
她说着话,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林氏看她这副模样,眼睛也湿湿的,叹着气拍着她的背,轻声道:“你这个傻孩子!你还能回哪个家去?你五岁上没了娘以后就在我跟前养着,就算你忍心抛下我,我也舍不得让你走!”
“我也舍不得姑妈,”林疏影扑倒她怀里抽噎了起来,“可是我一定要回去,我不回去,表哥就还要生气,这一个家都不得安生,姑妈,让我回家去吧,等姑妈想我时,我再过来服侍您。”
“好孩子,”林氏抚着她的头发,潸然泪下,“你那个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回去的。你爹一向是个耳根子软没主意的,你那个后娘精明的很,你那几个兄弟跟你都不是一个娘,自小又不在一处长大,怎么会向着你?你如果真是回去了,那里能有你立足的地方?快别傻了!你娘临去时我答应过她,一定要好好照顾你的,你放心,无论如何,姑妈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林疏影先前的伤心是半真半假,如今听林氏一说,再想起自己的处境,再也忍不住,帕子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林家并不是什么显赫的门户,林氏的父亲当年只是从七品的小官,林氏不到十岁就没了母亲,家里境况不好,续娶的事情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拖着,所以林氏自母亲去世到出嫁之前,一直都是长嫂,也就是林疏影的母亲黄氏照顾着,姑嫂两个感情深厚,半是姑嫂,半是母女。
黄氏的身体不大好,林家又不宽裕,也不可能好好调养,是以黄氏成婚多年都没有子嗣,林疏影的两个哥哥都是家中的妾室生的,后面林氏嫁到镇南王府,尽力给黄氏请医调养,黄氏年近三十才终于生下了林疏影,只可惜黄氏到底是底子薄,生孩子又耗损了元气,在林疏影五岁那年就撒手人寰。
林氏痛失嫂子,又心疼侄女,况且也知道自家哥哥性子软弱靠不住,没娘的孩子在林家多半过不好,所以便把林疏影养在自己跟前,后面又想让她嫁给叶淮,长长久久地在王府里待下去。
林疏影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将来是要许给叶淮的,多年来早已经成了习惯,虽然知道叶淮不太情愿,但有父母之命压着,林疏影觉得,这门亲事就算别扭些,也不至于落空,哪能想到斜刺里多出来一个文晚晚,彻底激起了叶淮的拗性子,如今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娶她了。
林疏影想着只有面子情的父亲,想起精明刻薄的后母,再想起家里那些各怀心思的兄弟姐妹,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她如今养在林氏跟前,又有做王妃的前途,所以家里那些人对她还算客气,一旦做王妃的愿望落空,别说外人,家里那些人的唾沫星子就足够淹死她了。
更何况她一向是被当做王府的姑娘养大了,早就习惯了王府里的气派风度,林家那种小门小户里的龌龊,她还看不上。
她哽咽着说道:“姑妈,我没事,我后娘就算有什么想头,也得顾着面子,并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以后也不嫁人了,就在家里头过活,只要家里肯给我一口饭吃,我什么都能忍,哪怕实在过不下去,总还能剃了头发当姑子去。”
林氏给她擦着眼泪,神色肃然:“这事当初是我提起来的,如今自然也是我给你做主,你放心,这府里还不至于由着二郎的性子来,还不至于乱了规矩!”
“我倒没什么,我就是怕表哥受了蒙蔽。”林疏影小声说道,“说到底文姑娘也是皇帝的人,况且听说,跟皇帝还有些瓜葛……表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真要是娶了文姑娘,我就怕不明真相的百姓胡乱议论,令表哥蒙羞。”
“绝无可能!”林氏断然说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那个女人就绝不会是镇南王妃!”
林疏影低着头,愤懑的心境稍稍有些和缓,即便她谋事不成,到了最坏的一步,至少,那个女人也绝不会当上镇南王妃。
那她就不算一败涂地。
车马驶进墓园,沿着宽阔的甬路向坟茔驶去,一路上孝棚绵延数里,一派肃穆气象。
祭拜,磕头,烧化纸人纸马,一切礼毕,叶淮上前搀扶林氏起身时,林氏尚未起身,便先说道:“二郎,当着你父亲兄长的面,你二叔也在,我有句话要吩咐你。”
近旁站着的叶景濂下意识地看了眼林疏影,没有说话。
薛令仪也猜到了是什么事,连忙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搀扶住林氏。
林疏影却向后退了几步,低下了头。
叶淮慢慢松开手,神色就冷了下来,淡淡向林氏说道:“什么事?”
“你跟影儿的婚事就定下来吧,你两个的八字我先前就合过的,并不用再合,”林氏看着他,神色肃然,“明天我就遣媒到林家提亲,尽快把事情办完,赶在年下就给你们办喜事。”
“不行,”叶淮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娶她。”
“放肆!”林氏柳眉一竖,厉声道,“婚姻大事有父母做主,岂是你说不行,就不行的?”
“母亲,”薛令仪见情形不对,连忙劝道,“这里说话不方便,莫若回府以后,一家人再坐下来好好商议?”
“不,就在这里,当着你父亲和一郎的面说清楚!”林氏转头看向叶钧正的坟茔,潸然泪下,“这门亲事当初一郎在的时候,也是极力赞成的,没想到如今二郎翅膀硬了,爹娘的话都可以不听,昔日的旧约也都可以不认,养出如此悖逆的儿子,将来我百年之后,什么脸面去见先王?”
叶景濂温声说道:“嫂嫂节哀,二郎年轻气盛,一时思虑不周……”
“二叔,我并不是一时思虑不周,”叶淮很快打断了他,“这门亲事从头到尾都只是母亲一厢情愿,我不曾答应过,大哥在世时,我也并不曾听大哥提过。”
林氏含着泪冷笑一声,道:“你自然是不认的,你从来都当我是仇人一般!令仪,你来说,一郎在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赞成过这门亲事?”
薛令仪为难到了极点,思忖许久才道:“母亲恕罪,媳妇之前并不曾听相公提过。”
“你!”林氏再没想到她竟这么说,脱口叱道,“糊涂!”
薛令仪连忙跪倒在地,含泪说道:“母亲恕罪,媳妇委实不曾听相公提过,不敢妄言。”
“难道你们以为,我会拿自己亡故的儿子扯谎?”林氏定定神,心里翻腾不定,“二郎和影儿的婚事阖府上下都知道,一郎怎么会不知道?当初我向一郎提过,一郎说影儿聪敏伶俐,可堪良配,只是二郎性子跳脱,不喜束缚,怕是耽误了影儿,一郎劝我再过几年,等二郎性子稳一些的时候再正式说定,我正是顾虑一郎的话,这才没有当时敲定,拖到了如今,难道我会扯谎?”
这些话叶淮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百感交集。这话明里是赞成,但以他对叶朔的了解,却知道叶朔是看出他对林疏影无意,特地为他争取时间,让他年龄再长之后自己做主,若不是大哥从中周旋,如今他想摆脱这门亲事,就真是难了。
原来大哥就连这些事情也都替他想到了。叶淮望着边上叶朔的坟茔,心情激荡,眼睛渐渐湿了。
耳边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却是林疏影,像是不胜苦楚般微微弯着腰,哀哀地说道:“姑妈,让我回家去吧,不要再为难表哥了,表哥喜欢文姑娘,就顺了表哥的心意吧!”
“疏影丫头,”叶景濂温声说道,“婚姻大事自有长辈替你做主,至于其他的事,此时不宜多说。”
林疏影隐约觉得,他似乎看出了她说这话的用意,只得忍着泪,咬着嘴唇不敢再出声。
叶景濂弹压了她,又向叶淮说道:“二郎,今天是团圆的好日子,你好歹顾着点,别让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安稳。”
叶淮低眉垂眼,没有说话。
叶景濂又转向林氏,劝道:“嫂嫂,此处人多嘴杂,传扬出去对二郎和林侄女的声誉都有损害,不如回府再议?”
“叔叔,这件事却不能依你。”林氏道,“你也知道二郎的性子,我只怕等回去之后,他根本连见都不肯见我,今日必须当着他父亲和大哥的面,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她转向叶淮,声音冷硬起来:“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管你答不答应,你跟影儿的亲事,必须得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叶淮冷笑一声,“母亲难道忘了,当初父亲是怎么娶了母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