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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

是禹学钧没错,他脱去了昨晚那件质地高档的厚重外套,瘦骨嶙峋跟普通的癌症患者没有区别。

虽然他一言不发,但是从监护仪的指标来看,他现在应该很疼,冲罗主任微微点头的时候,一双眼睛暗沉沉地看着禹明。

舒秦视线漫无目的往前扫,越过人群看到了窗边穿白大褂的那个颀长身影,他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表情乍眼看上去很麻木,但是她太了解他了,知道他现在越平静,火山爆发起来就越不可收拾。

舒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将禹明从地方这带走。

她朝禹明走过去,然而双脚像灌了铅,陡然变得又沉又重。

然后她听到一个男人说话,是昨晚的那位中年律师,他把罗主任请到一边,低声转达禹学钧的意愿。

“久仰大名,在下姓陈,是禹先生的律师,禹明现在这么优秀少不了您的教导,禹先生早就想对您表达谢意,今天终于等来了机会。禹先生非常思念儿子,回国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您也知道,禹先生现在受不了大的刺激,可是禹明对他父亲的误会太深——”

没听到罗主任的回答,他既是卢教授当年的同事也是禹明的导师,想必知道禹明这些年自己一个人生活。

没等舒秦走到禹明身边,禹明终于有反应了,他面无表情把手里的疼痛量表递给身边的同事:“我做不了。”

他嗓腔暗哑像刚吞下了粗糙的沙砾,刮得舒秦耳膜嗡嗡作响。

他迈步往外走,舒秦下意识跟上他,众人看着禹明,都没开口,一片死寂中,有人说话了: “禹明。”

声若游丝,但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很清晰。

众人齐齐看向床上的禹学钧,禹明依然毫无反应。

禹学钧望着儿子的背影,用双臂支撑着身体,咳嗽起来。

“我只需要十五分钟时间。”

他的确病得很重,禹明冷笑一声,脚步稍顿。

william率先带助手离开病房,罗主任体谅地看了看禹明,也沉默离开。

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外人无权置喙。

一转眼工夫,病房里连同舒秦在内,只剩下四个人。

陈律师语重心长:“禹明,你父亲病成这样,哪怕从人道主义角度考虑,你也该照顾照顾你父亲的情绪。”

禹明横眉看向陈律师,陈律师愣了愣,往后一退。

禹明盯着他,像是想起什么,点点头:“你姓陈,叫陈学安,当年的官司就是你打的。”

他表情平静,无风无浪,陈律师不知何意,干巴巴笑了笑:“你这孩子好记性,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居然还认得我。”

“滚开。”

陈律师挺直脊背,勉强保持笑容:“禹明,说起来我也是你的长辈,请你克制一点。你母亲的事我感到很遗憾,但是夫妻之间的事本就不足为外人道,当年你父亲做出那个决定也是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卢女士也同意了离婚,你当时还小,难免会产生一些偏激的想法。”

禹明看着一旁笑了笑,病志就摆在边上,配偶栏上面写着当年那个女人的名字。

“这里面存在太多误会。”

禹学钧倒回床上,嘶哑地咳嗽几声。

他这一咳嗽,外面一阵高跟鞋的声音,门一开,一个女人满脸忧色走进来,她应该是早来了,但因为顾忌禹明,早前一直有意回避,听到禹学钧的咳嗽声,她奔到床边,弯腰拍抚禹学钧的背:“学钧—”

舒秦又惊又恨,禹学钧也惊怒交加:“你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别来吗?”

舒秦忙要拉走禹明,谁知晚了一步,禹明目光里戾气迸射而出,揪住陈律师的衣领人:“你瞎吗?是不是误会你比我还清楚,当年官司赢得痛快吧,我妈走了这么多年了,你拿着禹学钧的钱活得如何啊!”

陈律师出不来气,慌忙去抓自己的衣领,舒秦从后面死死抱住禹明的腰身,心里难过极了。

听诊器碰到她的手背,凉到心里,可是禹明的身体那么热,热得像要点燃。隔着十几年的岁月,她第一回 体会到当年那个少年的绝望,在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父亲在少年的心里,轰塌了。

她无法想象禹明有多恨自己多恨父亲。

“禹学钧,我告诉你,谁都有资格住在这,就你不配。”

外面一阵脚步声,应该是院长他们来了,然而禹明的情绪像泄了闸的洪水,根本无从抑制。

“你带着这女人,马上给我滚。”

那女人噙着泪花说:“这是病房,禹明,你该记得你自己是医生。”

舒秦气得发抖,大喝:“你闭嘴!”

生平第一次骂脏话,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恨。

禹明眼睛都红了,松开陈律师,朝床边走去,舒秦从用尽全力抱住他:“禹明!我帮你骂她,这儿交给别人!你先出去!禹明!求求你了!”

william和院长都在外面,也许还有其他同事,这是禹明为他母亲做的最长久的一件事,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禹学钧目光深深看着儿子。

禹明死死盯着禹学钧,剧烈地喘息。

“禹明!求求你!你做什么都行!别伤到你自己!”

他呼吸依旧紊乱,但是能感觉到背上一阵凉意,陡然意识到舒秦比他还难过,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他记起了今天是新年。

记起了家里有亲人在等他。

记起了怀里那个小红盒子。

记起了今天要做的所有的大事。

“我在这,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 她死不松手,额头抵着他的背,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禹明闭了闭眼,哑声:“好,我好好的。我就跟他说几句话。”

第97章

舒秦呼吸急促不敢松手, 但她能感觉到, 两个人相贴的地方, 那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感,消失了。

她抵着他的脊背感受片刻,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好。”

禹明盯着禹学钧, 点点头没做其他动作。

舒秦试着松开手,挪动步伐, 慢慢从后面绕到禹明眼前,仰头看他。

禹明喘息未定,目光却落到她脸上, 眼里依旧燃着两小簇火焰, 但毁灭性的炽热不见了。

他从悬崖边上回来了。

悬着的心颤悠悠回到肚子里,她镇定地看着他:“我就在外面等你,今天过新年,我们一起回家。”

她无限温柔, 禹明喉头如同堵着棉花,“家”这个字眼, 在他生命中缺席了十几年, 从踏进这间病房那一刻起,他心里仿佛踏过一群脱缰的野马,四肢百骸被打散了,元气到现在未恢复。

这房间太冷,她是他身边唯一的热源。

他低应了一句,没敢多看舒秦, 因为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指了指那个女人:“让她滚。”很平静,但不容商量。

那女人一直用身体护着禹学钧,听了这话,噎了一下。

房间涌动着暗流,任谁都听得出禹明的意思,要想往下沟通,禹学钧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那个女人走,要么禹学钧和那个女人一起走。

舒秦望着那女人,冷冷开腔:“如果你不想再激化矛盾,请你马上离开。”

禹学钧疲乏地闭了闭眼,摆摆手:“走。”

那女人一动不动,眼睛里泪光点点。

禹学钧目光一厉:“走!”

那女人慢慢缩回了手,因为她的贸然闯入,丈夫从语气到眼神都显得毫无温度,她恋恋不舍帮禹学钧盖了盖被子,直起了腰。

路过禹明时,她把身上的柔弱都收了起来,意味深长看一眼禹明。

舒秦厌憎极了,白天光线比晚上充足,她看得很清楚,这女人虽然不年轻了,但有一张顶漂亮的面孔,还不是最重要的,这女人太懂得在适当的时机如何将一个人的情绪挑到顶点。

这可是禹明的工作场所,她下意识攥紧禹明的手。

好在禹明毫无反应。

他将这个女人的一切都看透了。

年少时恨入骨髓,也曾走过极端,恨了这么多年,现在都到眼前来了。除了恶心愤恨,只剩下满心讥讽。

她哪儿比得上母亲,她给母亲提鞋都不配。

女人走了,律师喘着气离开,舒秦关上门退到外面,一步都不敢离开。

房里只剩父子俩了,禹学钧望着禹明。

暌违多年,儿子比他想象中还要高一点。

他撑起胳膊,妄图让儿子像小时候那样走到自己面前。

然而,当愤怒的情绪尽数褪去,儿子是那么的冷漠和遥远。

禹学钧勉强支撑几秒,陡然意识到,隔了十来年的时间,儿子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满怀崇慕地叫他一声“父亲”了。

禹明开口了:“为什么回来?”

毫无温度的一句话。禹学钧颓然倒回床上,为什么回来。

多年来他站在人生巅峰,娇妻陪伴,小儿子承欢膝下,他在自己的帝国里挥斥方遒。

他的生活如此圆满,圆满到甚少想起异国的倔强儿子。

他不愿想起那个幽暗的病房,不愿记起憔悴到不成人形的前妻,更不愿回忆儿子当年痛斥他的那些话。

因为那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禹学钧的人生不像他自己想的那么完美。

他犯过错。尽管他不肯承认。

他掌控着儿子在国内的所有动态,却不愿回来面对过往。过去和现在,被他清楚地割裂开来。

然而,当小儿子夭折,公司濒临危机,重病袭来。

久卧病榻,连妻子都开始离心离德。

他的人生犹如靓丽墙漆一块块剥落,再不复表面风光。有时深夜惊醒,他茫然四顾,竟然感觉不到半丝温情。

触及曾经的岁月,禹学钧心里空茫茫的。

想得最多的,竟然当初是那个爱说爱笑的女人,和这个热血善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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