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兰佩兴致勃勃地给他出主意,“你板着脸他自然害怕,你笑一笑。”
宁行远神色僵硬道:“怎么笑?”
“像隔壁大街上卖豆腐的叶夫人那么笑,慈祥又和蔼。”晏兰佩建议。
宁行远僵硬地扯起嘴角弯腰看向九叶莲里的小孩。
围观的宁不为默默地扶额。
果不其然,马上就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眼前的画面突然开始模糊,晏兰佩虚弱的声音有点尴尬,“回溯得太早了。”
果然,下一瞬画面就变成了十年之后。
“宁行远!你别让宁乘风再薅我叶子了!再薅就秃了!”晏兰佩怒道。
宁行远揣着袖子微笑道:“谁让你总招惹他。”
晏兰佩说:“我那是稀罕他,那么个小不点都长这么大了,跟养儿子似的。”
宁行远面不改色同对面揪着九叶莲的少年道:“乘风,绿藤说它要当你爹。”
宁不为顿时炸毛,伸手就拽住那根藤蔓要薅它叶子,“他怎么不上天呢!”
晏兰佩一边躲一边控诉道:“宁行远!每次都是你招惹他!”
宁行远八风不动地笑道:“多可爱啊。”
“你们姓宁的都有毛病!”晏兰佩骂道。
晏兰佩被宁不为打了个结,气得叶子都快掉光了,“小兔崽子,等我化形了非要揍他一顿!”
“它说你找揍。”宁行远掐头去尾传了话。
少年拎着剑就要跟那藤蔓打架。
晏兰佩苦恼地问宁行远,“这回我要输还是赢啊?”
宁行远抬头看了眼远处的青山,“他被先生从万玄院罚回来了,让他赢一把开心开心。”
“唉,哄孩子真难。”晏兰佩叹了口气,跟少年打了起来。
声势浩大,实则都没用上一成的功力。
五百年后的宁不为站在他们身后,听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话,扯了扯嘴角。
待少年走后,宁行远便带着晏兰佩去了沉月山。
“你在此闭关,待春分那日化形。”宁行远将他放回了本体上。
参天巨藤高耸入云,底下的根系布满了整个沉月山。
“方才我不是跟乘风闹着玩,是真打算化形成男子。”晏兰佩道:“一名英俊高大的男子。”
宁行远无奈道:“你要化形成何种模样是你的自由。”
晏兰佩客气道:“多少还是要考虑一下你的意思。”
宁行远停顿片刻道:“其实我觉得——”
晏兰佩道:“你的意思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宁行远:“…………”
好一根有主见的藤。
“我化形之后绝对要比宁乘风高。”晏兰佩坚持道。
“他今年十六的生辰的还没过,还会再长的。”宁行远说:“跟他较什么劲。”
“他天天薅我叶子,他薅我一片叶子我就拔他一根头发。”晏兰佩语重心长道:“让他见识世间险恶,藤不可欺。”
宁行远无奈又好笑道:“春分那日他应当放假了,我喊他回来观你化形。”
“我要第一个见你,第二个见他。”巨藤上的藤条缠住他的头发,悄悄拔了一根。
宁行远:“可以……但你不要拔我的头发。”
“你管教无方,让乘风薅我叶子,你俩同罪。”
宁行远笑道:“你这藤可真小气。”
一人一藤在沉月山顶看月落,一直聊到半夜。
“我打算把回春阵传授给渡鹿。”宁行远说。
晏兰佩愣了一下,“你并不是说乘风比渡鹿合适吗?”
“乘风一心要修无情道,怎么劝都不听,现在教给他回春阵是害他。”宁行远道:“渡鹿脾性虽有些瑕疵,但心地良善,心性也算坚定,教给他也能护一方平安。”
“可他不姓宁。”晏兰佩提醒他。“法不轻传。”
“道不藏私。”宁行远道:“况且他是我唯一一个亲传弟子。”
“你才多大,过了年才九十九。”晏兰佩道:“放在修士里还是毛头小子。”
“放在凡间界都是长寿了。”宁行远站起来,笑道:“我下山了,春分那日我来接你。”
晏兰佩声音很是开心,“把乘风也叫上,但是得让他走你后面,我要第一个见你。”
“好。”宁行远走了一段路,转头盯着地面匍匐着的一小根绿藤,“春分之前不许下山。”
“哦。”那小藤蔓委屈巴巴地往回爬,爬到一半又转头喊他:
“宁行远,春分那天你俩都得来啊。”
“都来。”
“我要第一个见你。”
“放心。”
宁行远转头看了那藤蔓一眼,“不用太高,比我矮一点就行,乘风他长不了多高。”
“好。”晏兰佩开心地冲他挥叶子。
日月盈昃,转眼便到了春分那日。
化作人形的晏兰佩坐在沉月山顶,等着宁行远和宁乘风来接自己。
藤蔓化而为人,身姿颀长,容貌昳丽,身量正好比宁行远矮上一寸,却又比少年宁乘风高上几寸,除了这张脸不怎么英武外,其他的都很让藤满意。
可他自日升等到月落,也不见人来。
沉月山上被宁行远设好了结界,他从里面千辛万苦破开结界,准备找宁行远和宁乘风这两个没良心的痛骂一顿,却愣在了空中。
橘红的晚霞之下,是一个血色阴翳的宁城。
他自半空飞过,到处都是断臂残肢和嶙峋白骨,尸山血海流血漂橹都不足以形容此间惨状。
待晏兰佩到了宁府所在,偌大的宁府已经化作了一片废墟,他顿时慌了神。
“宁行远!”
“乘风!”
“渡鹿!”
他喊着最亲近的几个人的名字,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他冲向澹怀院的位置,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青玉色的九叶莲丛中,有个人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看到熟悉的身影,晏兰佩顿时放下心来,说出了自己化形之后的第一句话:
“宁行——”
噗嗤。
一截染血的长剑刺穿了宁行远的脖颈,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了青色的花瓣上。
“宁行远!”晏兰佩震惊地喊了他一声。
宁行远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是想回头,有人将长剑拔出,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在暗色的天空下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整个人无力地向后倒去。
漂浮在半空中的宁不为瞳孔骤然缩紧,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接人,可对方却从他半透明的身体里穿了过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宁行远身后,渡鹿手中握着那把染血的长剑,一脸的惊慌失措。
“不、不是我……不是我!”渡鹿惊恐地摇着头,将剑扔到了地上,“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渡——鹿——”晏兰佩悲愤填膺怒喝出声,整个人化作一株参天巨藤扎根于澹怀院。
无数藤刃刺向渡鹿,而惊慌失措的人竟然化作了一个幻影倏然消散,任凭晏兰佩怎么找都找不到。
宁不为不受控地虽藤蔓升向高空,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宁行远。
温润清俊的人睁着眼睛,玄色的长衫铺在青色的九叶莲花丛中,怔怔地望着他,那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黯淡无光,倒映着漫天霞光。
死不瞑目。
宁不为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这是晏兰佩的溯魂之境,他只是跟随晏兰佩进来的游魂,这些只是晏兰佩的记忆。
而他自己对宁行远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年关前转身前的匆匆一瞥。
他将镇纸留给宁行远雕刻,习以为常的匆忙告别,自此生死相隔。
待他回来,一切都天翻地覆,说宁家害了巽府参商二州的千百万人口,说那诡异可怖的妖藤,说力挽狂澜却不幸陨落的宁行远……
人人都对着宁家喊打喊杀。
宁家活着的人所剩无几,从前有多风光,现如今便有多落魄,他颠沛流离孤身逃亡,连宁行远的尸身都未曾找到。
藤蔓冲天而起,密密麻麻的藤蔓盘亘在宁城,不断向外扩展,竟是竭力笼罩住了大半巽府。
尸山血海,无垠焦土。
藤妖哀鸣,摧心断肠。
回春大阵在自宁城为中心,集天地浩荡灵气,欲逆天而为,死而复生。
朱雀斩邪,回春复生,宁行远凭借二者斩妖除魔无数,亦曾救无数生灵,攒无量功德,耳濡目染之下,没有人比晏兰佩看得更多更明白。
可他终究不是宁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