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
肃顺快马来到密云军营时叶昭亲自到营门前迎接,看着锦绣马褂,神采飞扬的侄子,肃顺心里就一阵安慰。
肃顺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可惜袭爵的哥哥郑亲王端华才干平庸,不能成为他在朝里的助力,道光爷的时候还好些,为道光爷去世时的顾命之臣,可这两年,亲王实在成了一位闲王。
肃顺为此苦闷不已,可要说去迎附六王爷,肃顺却大大不愿,不说本就看他不上,就六王爷,一味希望和洋夷和睦,软绵绵全无一丝骨气,和鬼佬们称兄道弟,什么六王爷,叫他鬼子六还差不多。
而现今自己这一脉,终于出了个人才,国士之材,在关外把罗刹人一顿猛揍,一洗数十年之颓危国势,这可真是祖宗保佑,令自己无端端多了个臂助。
而侄子屯兵密云,剑指京师,更是神来之笔。从亲王那里听闻六王爷领军机下令关外各部开拔赴江南剿灭发匪,肃顺当时就坐不住了,正想驱马直奔密云和侄子计议呢,谁知道侄子送信的亲军倒先到了,请自己赴军营叙话。
肃顺这个宽慰啊,这个侄子,可比自己想象的厉害多了。
肃顺同叶昭携手进了中军大帐,一路上观望,却见旌旗招展、气派森严,一队队甲兵肃然而立,一排排火铳、一列列长刀,寒气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军营中,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威压,压得人透不过气。
肃顺不懂领兵,但却也能感觉到,京里的八旗可没这气势。
进了帐,叶昭和肃顺落座,护旗卫亲军恭恭敬敬奉上茶就退了出去。
叶昭品着茶,问道:“六叔,现今京里形势如何?”
见叶昭平平静静的模样,肃顺更是暗暗点头,真是想不到,王兄能有这般出色的儿子接棒。
肃顺放下茶杯,叹息道:“奕对消息封锁甚严,若不是我同载垣交好,只怕现今仍不知大行皇帝驾崩。”又道:“现今只知道恭理丧仪大臣十三人,皆为奕首肯。”
恭理丧仪大臣就相当于咸丰的治丧委员会,而肃顺所说的载垣,乃是怡亲王,却是在恭理丧仪大臣名单上,这才走漏了天机,令本就警觉的肃顺探听出了端倪。
叶昭也叹口气,“这却未免没了体统,六王爷看来跋扈的很啊,只怕未必将皇上放在眼里。”
肃顺苦笑:“皇上现在懂甚么?”
就算六王爷对小皇上忠心耿耿,这叔侄俩聊天的时候自也要给其泼脏水,却怎么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商议要借机篡取权力。何况现今六王爷,眼见就真有欺负皇上孤儿寡母之心。
“六叔可有甚么计较?”叶昭问。
肃顺却是凝视叶昭,微笑道:“你怕是早胸有成竹了吧?”
叶昭也笑,说道:“六叔和侄儿也学古人风雅,写在手掌上如何?”
肃顺微笑点头。
宽大的帅案上本就笔墨纸砚俱全,当下两人就拿了毛笔,各自在手心写了几个小字,同时伸出手掌,就都笑了起来,两人手心,皆为“太后听政”四字,只是肃顺笔迹苍劲有力,叶昭的字却歪歪扭扭。
肃顺却是越发觉得自己这个侄儿了不得,小小年纪见识心机,却委实没见过几个比他出色的。
肃顺端起茶杯品了口茶水,又叹息道:“可惜皇后姓子软弱,只怕未必愿意听政,就算听政,怕也不是老六的对手。”确实,请皇后也就是咸丰爷发丧后的太后垂帘听政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有这般,朝堂上才能有抗衡奕之人,可要说钮祜禄氏,德行极好,是很没有权力欲的女人,只怕就算垂帘听政,也会被奕艹控在手掌中,但为今之计,只有勉强一试,若不然这郑亲王府和六王爷府的对台戏,怕是会败得很惨。
叶昭却是笑道:“六叔,你忘了一个人。”
“谁?”肃顺不解。
叶昭道:“皇上的生母,懿妃娘娘。”
“叶赫那拉氏?”肃顺愕然道:“她怎么了?”
叶昭道:“懿妃娘娘姓格刚强,于军国大事颇有见地,听闻咸丰爷在的时候,时常口授懿妃娘娘代笔批阅奏章,懿妃娘娘必可赞襄皇上以抗权臣。”
肃顺倒不想叶昭对懿妃娘娘评价颇高,倒是听说过这两年尤其是懿妃娘娘有了龙种后圣眷极隆,时有令懿妃娘娘批阅奏章之事,而以侄儿之能,自不会为了懿妃娘娘和他的亲戚关系而夸夸其谈,毕竟这里面干系极大,侄儿自然深知。
肃顺默默点头。
却听叶昭又道:“侄儿准备请阿玛在大行皇帝发丧后上表请晋懿妃娘娘皇太后,两宫太后垂帘,以稳朝纲。不过在这之前,侄儿却是要进京走一走,拜会各位军机,再给皇后娘娘和懿妃娘娘磕头。”
肃顺就笑:“你却是要留我在军营了?”他见机的快,马上就知道叶昭的心思。
叶昭微微点头:“六叔就和我阿玛坐镇密云,待我从京城回来再细谈。”自己进燕京城,虽说觉得六王爷不至于就冒大不韪直接砍了自己的脑袋,毕竟没什么正当理由。可要罗织罪名还不简单?这个时代,站在高位哪一个不心狠手辣?看前世慈禧和六王爷对付顾命八大臣的手段就知道了,都能令两位铁帽子王自尽,肆无忌惮到何种程度?实则又真有什么谋逆大罪了?
是以自己不能不防,自己进京城,自要有六叔和亲王统领三军以震慑六王爷不要胡来,亲王虽说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长辈,但也不得不给他“糊涂”二字评语,若自己在京城真出了事,怕他不知道怎么应付,而有六叔肃顺在,自己就安心多了。
肃顺品了口茶,突然又问道:“你在关外所摄罗刹女子中,可有位叫瓦莲京娜的少女?刚刚双八年华。”
叶昭随口道:“这却不知,她们叫什么名字,却要去问问。”随即一怔,瓦莲京娜?可不是莎娃么?
“六叔怎么问起罗刹人来?”叶昭含糊的反问,莎娃现在就在军营中,却是自己准备送去上海安置,等查清来历,再琢磨怎么处置她。
肃顺眼里却是不揉半点沙子,笑道:“看来你对她有印象,在六神屯那庄子吧?这夷女可是块宝,要收好了。老六跟罗刹人议和,罗刹人可专门提出了这一条,要咱们查找她的下落,三个月内要求答复。”
叶昭倒是微微一怔,两国议和,被送到京师的罗刹战俘确实大半都被释放,可罗刹人对被俘虏的妇孺却未深究,一来怕是觉得这些人多半已经被杀;二来罗刹对人命本也不怎么在乎,尤其是这些人本就是国内贫民。
而在和谈中专门提出一条,要莎娃这小丫头回国,可就不同寻常了,莎娃可真是很有些来历呢。
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轻易交人了。
叶昭心里乱琢磨着,嘴上道:“六叔,我去准备进京一事,这就着人带你在营里走走。”
肃顺站起来,笑道:“好啊!倒要见识下你威震关外的三千虎贲。”咸丰爷走得急,没留下抗衡六王爷之术,不然以咸丰爷对六王爷的忌惮,若知道自己早早亡故,又岂会着他领军机事务?现在这一走,可就令六王爷在京里坐大了。可另一方面,咸丰爷走了,侄子的兵权可一时半会没人敢动,不然只怕一半年内,新军军务就要转交他人之手,说起来咸丰爷这一走,对郑亲王府一脉,乃是福祸相依。
对于侄子手下的数千甲兵,肃顺也是好奇的很,正想一睹风采。
……叶昭只带了护旗卫二十名亲军进城,亲军清一色白色骏马,腰挎战刀,马镫旁斜插卡宾枪,各个彪悍精壮,均是挑选的军中精锐。
东城广渠门前,接到信的达春早等着呢,正在张哇流泪,可不知道是不是烟瘾犯了。疾驰的骏马马蹄声,令达春精神一振,向北方看过来。
“吁吁!”二十几匹骏马眨眼即到,在城门前被勒了缰绳,纷纷嘶鸣着原地打转。
“阿哥!”见到叶昭,达春飞快的扑上来。
叶昭下马,和达春结结实实的抱在一起,此时的达春,大概才有几分昔年满洲子弟的野姓豪迈吧。
用力抱着叶昭肩膀,达春哽咽流泪:“阿哥,我可想死你了!”
见他真情流露,叶昭心下一暖,笑着用力抱了抱他,“哭什么鼻子,还是男人么?”
达春傻笑几声,抹去泪痕,道:“可不知道怎么的,就流马尿了。”
叶昭哈哈一笑,松开他,拉他携手进城。
城门洞的官兵看来并没有接到什么关于都统大人的禁令,听闻是镶红旗副都统加神炮三营统领回京议事,纷纷打千行礼。
现今是1856年1月,快过年了,天气却干冷干冷的,北风呼啸,吹在脸上刀刻的疼。守城的士卒本来手都撺在袖子里,正一个个跺着脚骂鬼天气呢,突然见到都统大人身后这二十几骑横枪立马傲睨自若的武士,却都有些发呆。
等人去的远了,一名痨病鬼般的士兵才吐出口气,道:“这才叫当兵呢,看看咱们,都他妈什么鬼样子?”
另一名脸色焦黄的三角眼啐了一口:“就你这身子板,也想在景帅手下当差?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痨病鬼大怒,随即回骂。
两人三两语不合,很快扭打起来。另外几名士卒都大声叫好起哄,可算有乐子看了。
叶昭自不知道广渠门前的这场闹剧,也不知道自己名气越来越大,已经有小兵开始用“景帅”来称呼自己。
他现下心里却没底,虽然顺顺当当进了外城,可这才哪到哪?内城却不知道进得去进不去。
若进不去,倒还好了。叶昭心里琢磨着。
“达春,京里有什么消息么?”问着话,叶昭其实也知道,达春虽然在步兵衙门当差,但就算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风吹草动,想来他也没资格参与。
果然达春茫然摇头,说道:“没啊。”
他是坐马车去的东门,现今却被一名卫士抱着坐于骏马之上,幸好他浑身没有二两肉,胯下马丝毫不显吃力。
叶昭微微点头,一夹马腹,二十余骑飞驰向内城北门德胜门,内城共九门,是以掌管京畿安危的步兵统领全称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又常常称为九门提督。
而现今九门提督丰生额,与六王爷过从甚密,是六王爷掌控京城局势的最重要依仗。
进内城,却也没遇到什么阻拦,叶昭心下叹口气,六王爷若真在各城阻挡自己进京,那眼界就小了,现在看,却是越发不好对付呢。
自己又从何着手呢?钮祜禄氏和叶赫那拉氏又该如何说服?其实如果亲王见识明白,由他说服这二位再好不过,可惜只怕被弄巧成拙。
自己分量可就远远不够了,却也只能先敲敲边鼓,回头却是要靠亲王和二叔请出交好权贵重臣,轮番的去劝说,到时候亲王再上折子则水到渠成。
自己进城,首要之物却是拜会几位军机,以释自己屯兵密云之疑,总不能让人说出闲话来。
六王爷,只怕就等着给自己扣帽子呢。
“阿哥,去亲王府么?”达春被马颠的身子骨生疼,可就想赶紧下马喘口气。
按道理,可是一年多没见到福晋了,自该回王府请安,何况自己心下,也颇为记挂她,还有蓉儿那小丫头,也想她的紧。只是,时间紧迫,却真是过家门而不能入啊。
“去你府上。”叶昭不动声色的说。
“啊?”达春就愁眉苦脸道:“这,这两房正干架呢,我几天没去了。”却是以为叶昭要去他的金屋。
叶昭哭笑不得,说道:“去国公府,我给老爷子叩头。”达春爷爷辅国公淳松,乃是军机上行走,加之辈分高,说话很有些分量。
达春就苦了脸,“这,那你就去呗,别抓上我呀。”他可最怕家里那位老祖儿了。
叶昭微微一笑:“这可非得带上你不可。”
达春叫苦不迭,可若说这世上能难为住他的,第一个非叶昭莫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