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自然不会计较区区一盏茶水,但因为贺烨那番意有所指的话,多少有些不自在,看了一眼不速之客:“实未想到萧九兄与晋王殿下竟然这般亲近。”
贺烨仰首饮尽茶水,毫不客气地示意再来一盏,一边笑道:“自从那次游猎之后,萧九郎便对本王大有改观,倒是时常与我谈心。”
时常谈心显然是贺烨夸张了,但来往频繁却并非捏造,萧小九一来是因佩服晋王围猎之术,再者也是瞄上这个财主,打算从他手中“讹取”钱银用来资助贫困百姓,所以才有了这般交近。
昨日倒的确是小九心怀忧郁,约了晋王这个大闲人买醉,酒饮得多了,才说道心头难题,其实还是首回交心。
“可怜九郎,为姻缘一事烦难不已,可看柳十一你这模样,倒像半点不曾上心。”贺烨历来说话就是这么直接了当,再说他也的确有心成全小九与十一娘一双璧人,这时更加不会拐弯抹脚。
十一娘微窘,她与贺烨的交谊可没到坦言儿女情长的地步,一时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只好维持沉默怔怔对视,倒像是没有听懂贺烨言外之意的模样。
这么明显了还未听懂?难道说这丫头果然情窦未开?贺烨心下大诧,不应当呀,她这样年纪,也已是议亲之龄了,家中长辈早该有所授引,哪里还会任由懵懂?
陆离这时自然又为十一娘解围,他轻咳一声,向贺烨举盏:“还未恭贺殿下喜事临门。”
当然便是指的贺烨即将纳妾一事,于是不速之客脸就黑沉下来:“何喜之有,绚之莫非是在取笑本王?”
陆离淡淡一笑:“秦二娘计划如愿达成,一切尽在她意料之中,卑职故而恭贺殿下再得一员谋士,又怎有取笑之意?”
十一娘抬眸看向陆离,稍稍一抿唇角。
她当然明白陆离这是在给秦霁挖坑。
早前贺烨未来时,陆离还在叮嘱她防范秦霁——
“秦氏这点小聪明,虽然并不值得忌惮,可晋王却对秦氏兄长无郁格外器重,便是看在秦无郁情面上,将来亦会厚待秦氏,我与秦无郁并无交道,未知其品性如何,但经此一事,却已清楚武威侯及其家人对秦氏的确溺爱宠纵,将来晋王若真成势,武威侯一家功勋可谓赫赫望重,晋王不是过河拆桥之辈,颇重情义,即便不喜秦氏,却也会顾及她为功臣家人,依秦氏野心勃勃,迟早会与五妹为敌,虽说凭她一人决非五妹对手,还得小心武威侯府诸人,更得防范因此与晋王生隙。”
陆离既然已经想到了将来之事,那么这番看似欣赏之说,实际上便是为了刺激贺烨被人要胁利用的怨愤不满了。
且听他继续说道:“秦氏为防太后生疑,让殿下将鄙恶之态公之于众,却并不否定曾与她来往面见,让众人以为,秦氏是听信殿下花言巧语,认为与殿下两心相许,故而才至于在寿宴上恳请赐婚,世人眼中,殿下也的确是这样风流放/荡,故而并不会起疑,殿下这时也不会在意旁人恶诽,反而会因恶诽缠身避免遭忌,秦氏之计,果然对殿下并无任何妨害,她不惜自辱,却处处为殿下打算,不提智计,确甚忠心。”
这话虽然也是实情,然而贺烨想到若非秦氏贪图后位,哪里会有这么一场风波,导致自己白白被泼一桶污水,成为他人谈资,脸色又哪里好看得起来?
陆离的挖坑行动并未就此打住:“殿下也不用担心这些恶诽将来还会被人用作怦击把柄,假设日后,殿下达成抱负,必然器重武威侯府,到时世人便会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殿下故布迷障,殿下并非风流放/荡、德行败坏,而是重情重义贤德之君。”
这话虽非直接了当,贺烨却已经听明白了言外之意。
有朝一日,他为了洗清恶诽,必然要厚待秦氏,什么方式最简单有效?当然便是立秦氏为后!
秦氏这时甘愿自辱,却是为将来无上荣耀至关重要一步铺垫,虽然贺烨确实有立她为后的打算,这时心里却怎么也愉快不起来。
有谁会乐意被人设计利用?
眼见着贺烨的脸色越来越铁青,陆离方才没有继续刺激下去,只是冲十一娘风清云淡一笑。
如果可能,他实在不愿她一生陷于宫廷险恶,与后宫嫔妃明争暗斗,他也希望待她大仇得报后,一同隐退渔耕,悠游山水之间,可是命运如此,他终究,不能长伴她的身旁,她的人生。
所以,也只有这些力所能及的事,为她的将来,尽力清除障碍。
我希望你幸福美满,不存遗憾,但这些,原谅我无能给予。
陆离的目光晃过正在沉思的贺烨,又落在自己面前白瓷盏里浅浅一口碧汤。
晋王知否,我有多么羡慕你?虽然自古君王多薄情,但我当真希望你与众不同,不要辜负她,而予爱惜珍重。
这一日下昼,三人品茗长谈,却各怀心事,而在这日之后,晋王也终于在江迂的三催四请下,回了他的晋王府,太后交待纳妾酒宴不能轻慢,晋王这个正主在设宴之日当然不能缺席,少不了摁捺性子,又是一番惺惺作态。
不是明媒正娶,当然不设拜堂之礼,晋王府也并没有宴请女眷,除了宗室之外,十望之族前来道贺者也都为子侄一辈,贺湛与陆离虽然获邀,两人却都没有出席,他们都是有职事在身者,不过晋王纳妾而已,不来不算奇特,来了才显怪异。
萧小九却是晋王唯一亲自邀请的贵客,他却并不知道晋王纳妾背后真相,还道晋王是迫于无奈,但却鄙夷晋王风流好色私德不慎,于是在此“又爱又恨”的复杂情绪影响下,只能狠狠又灌了晋王一番。
再兼汝阳王贺淇等兴灾乐祸者推波助澜,贺烨便顺理成章烂醉如泥。
彼时已是月上中天三更时分,酒宴才彻底告罄。
江迂与一个身高力壮的亲兵好不容易把晋王架回居院,这才特意交待太后安插的其中一个耳目:“怎么也是纳妾之喜,太后又交待不能慢怠孺人,但殿下这脾性,若不是饮醉了酒,哪里会听劝让孺人近身……快些去请孺人前来侍候吧,别忘了叮嘱孺人千万谨慎莫要触怒晋王,否则太后就算有心保全,怕也是鞭长莫及。”
那耳目当然听明白了江迂言外之意,这是要在孺人面前强调太后慈德,晋王却并非心甘情愿。
而寝堂之内,贺烨当然毫无醉意,此时端坐在床榻上,也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当然是不好看的,这让扈氏十分犹豫,不知应否为主人宽衣。
直到秦霁在江迂的引领下款款行来,贺烨这才抬起眼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个“未来皇后”,心说个子倒是高挑,可那娇羞扭捏的模样怎么也不像将门女儿,想当初她跪请太后赐婚是何等坚决果断,这会子又扭捏个什么劲。
晋王殿下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冷厉的目光逼视下,连江迂与扈氏都是心惊胆颤,呼息都不敢略重,更何况秦霁?
好半响后,贺烨才轻轻吐出“退下”二字。
江迂如释重负,扈氏却飞快扫了一眼府里这位新来的孺人。
她清晰地感觉到心头厚重的酸涩,挤压得胸膛隐隐生痛。
但她知道这时的自己该做什么,于是紧随江迂的脚步毫不停滞地退了出去。
又是很长的一段沉默,秦霁并未听见晋王任何声息,终于在面红耳热了一阵后,壮起胆子主动接近,她没有先为晋王宽衣,而是跽坐下侧。
“殿下,联姻之意并非出自大父主动,而是妾身苦苦哀求……”在这么一句开场白后,秦霁开始叙述自己当初是因何故执意嫁入世族,将过去所受的鄙薄嘲笑,心头多少不甘屈辱,可谓感人肺腑倾诉一尽,然后便是感激涕零当初南阳王妃寿宴上,晋王的仗义相助,申明自己的确是对晋王一见倾心,故而才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武威侯府祖孙三代,投效殿下决无二心,大父确不存更多贪心,也甚担心一旦提出联姻会让殿下疑忌秦氏一族用心,是妾身以死相逼……大父因为疼惜妾身,才勉强答应。”
说完这番话,终于鼓足勇气直视晋王。
贺烨似乎也在这时从沉思中清醒,目中冷厉渐消,转为淡漠。
“我并不曾怀疑武威侯居心,你不用担心,倘若将来我真能达成所愿,必会……厚待武威侯府。”
得此一诺,秦霁的心情便彻底轻松下来,她看着烛照柔和里,男子飞展的乌眉冷竣的容色,心跳兀然仓促,于是双靥染红,微微颤抖的手指,伸向男子依然公整的衿结。
女子身上浓郁的脂粉香息让贺烨眉心一蹙,下意识便要让避,却到底还是忍耐住了,仍旧端端正正跽坐着,目光越过秦霁的发髻,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