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把镜子递给颐非,颐非一边照着镜子一边啧啧有声:“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么?”
“只是易妆术而已。”秋姜把刀收起来,一边洗手一边淡淡道,“丁三三性格孤僻,对下属又十分严苛,外头的人不了解他,你很容易蒙混过关,可是,一旦回到圣境,那里都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同伴,你那三脚猫的水平很容易穿帮。”
“我现在有了你呀。”颐非满不在乎。
“所以你从今天开始就要习惯这种装扮,习惯自己脸上十二个时辰都擦着药,习惯低头,习惯跛脚,习惯时不时的咳嗽,以及……”秋姜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习惯吃辣。”
颐非整个人明显一抖。
他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我可不可以找个说辞来逃避这一点,比如我受伤了暂时不能吃辣什么的?”
“不可以。”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丁三三为什么总是咳嗽?”
“肺病?”
秋姜摇了摇头:“喉炎。”
“那他还吃辣?!!”
“他说,只有不停吃辣才能证明他还活着。”秋姜说这话时,眼神里有很深邃的东西,“如意门的每个人都会用不同的方式来发泄。有的是找一群妓女狂欢,有的是拼命洗澡;有的是故意去抓一只小老虎,养大点再放生回山林;有的……就是吃辣。不停地吃,不停地咳,不停地痛苦。”
颐非盯着她:“那么你呢?你怎么发泄?”
秋姜沉默。
颐非的目光在闪烁:“我不相信你是例外。”
“有些事情想知道的话,要自己去找。”秋姜淡淡道,“有些人习惯表现,有些人习惯隐藏。”
“你是后者。”
“起码我不会当别人的面吃糖人。”
这下轮到颐非脸色微变。他听懂了秋姜的意思。
没错,其实每个人都有怪癖,他的怪癖就是糖人,源于不可言说的童年。那么秋姜呢,秋姜的怪癖,或者说,她的阴影是什么?
一时间,心中的好奇溢得满满。
但他也清楚,秋姜不会说的。
他和她的关系,远没到可以完全分享彼此秘密的地步。所以她若不说,他就只能自己去找。
秋姜见他不再追问,便将水盆端出去泼了。在此过程中颐非一直注视着她。这个女人如果光看背景泯然于众,穿衣打扮都很没特点,转过身来看着正脸也不过觉得“还算清秀”,但为什么第一次到薛采府中看见她时,他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然后就莫名地留意到了她。而了解得越多,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更浓。
就好像此刻他明明注视着她,她也没有走的很远,只是在做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却让人感觉跟她的距离十分遥远,她像是记忆中的一幕画,眼睛一眨,就会消失不见。
难道,这是一个细作所必要的特质?
还是,这是秋姜特有的,所以,如意夫人才格外钟爱她?
就在这时,云闪闪又雀跃地回来了:“打听到啦!给,客人名单!”
颐非顿时收敛心神,接过名单看了起来。
秋姜泼完水回来时,就见颐非冲她古怪一笑:“看来你也得易一下妆了。”
“什么?”
颐非将名单轻弹,飞到秋姜手上,秋姜第一个看见的名字,就是——风小雅。
***
海面上下起了小雨。
海水湛蓝,而小雨莹白。
雨珠宛如一个多情的少女,奋不顾身地扑入心仪之人的怀抱,然后就被无情地吞噬了。
风小雅坐在甲板上,望着下雨的海面,眼瞳深深,像是什么都没想,又像是想了很多很多。
焦不弃走出船舱,将一件黑色的风氅披到他身上,低声道:“外头冷,进舱吧公子。”
风小雅道:“今天几号?”
“七月初一。”
风小雅的眸光闪了闪:“又是一年七月初一啊……”五年前的今天,他娶了秋姜。曾以为那是再续前缘的开始,最终却成了孽债。
偶尔几滴雨珠被海风吹得落在风小雅脸上,他整个人都缩在黑氅之中,只露出忧郁的眼睛和苍白的鼻子,然后,轻轻说了一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谁伤了鹤公的心,为何有此感悟啊?”伴随着一个高亢尖细的语音,船舱的挡风帘被掀开,一个人走出来。
此人约莫四十出头年纪,穿一身青色长袍,美髯白脸,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
风小雅回眸,表情转为微笑:“葛先生可好些了?”
“咳,别提了!我这晕船的毛病估计是一辈子都改不好了,你说那胡九仙也真是的,在哪举办快活宴不好,非挑船上!害我每次都上泻下吐不得安生啊……”葛先生一边抱怨,一边裹紧外袍走过来,眺望着前方的海面道,“唔,这雨看来还得下一阵子……能见度这么低,别错过他们的船才好。”
“放心吧。我有天下最好的掌舵手。”
葛先生无比艳羡地看了焦不弃一眼,感慨道:“每回别人问我为何羡慕鹤公,我都回答原因有三。一是相貌二是爹,第三,就是不离不弃这对仆人。”
风小雅莞尔:“所以你就哭着认我父亲当干爹么?”
“我是想认,但他不肯啊!”葛先生捶胸叹息,“话说回来,好久没见令尊了,他老人家又去哪逍遥了啊?”
风小雅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异色,淡淡道:“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葛先生一愣:“什么?风丞相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曾听闻?”
风小雅凝望着空中的雨珠,缓缓道:“家父曾言,生老病死人间百态,不要大肆张扬,省得仇者快亲者伤。就当是一场雨,来过,看过,化了,润了万物便好。”
“好一个来过,看过,化了,润了万物。他老人家的气度,果非我等庸俗凡人所能企及……”葛先生黯然。
风小雅换话题道:“虽然一二是没戏了,但第三你还是可以努力努力的。”
葛先生顿时精神了,眼巴巴地望着焦不弃:“不弃兄弟,你开个价吧。要怎样你们兄弟才肯来我这?风贤弟说了,卖身契早在四年前就还给你们了。”
焦不弃沉默半天才闷声回答:“既已自由,就不再卖了。”
“不卖不卖,咱租还不行吗?你们为我工作,我支付你们薪酬。如何?”
焦不弃看了眼风小雅,声音更低,但口吻却更加诚恳:“公子在一日,不离不弃就不离不弃。”
葛先生肃然起敬,拱手行了一个大礼:“是我唐突了。今后再不提此事。”
焦不弃感激道:“多谢先生。”
葛先生摇头叹气:“怎么训练出的这两个可心人儿,真是羡煞旁人啊……”
风小雅笑笑:“放心。有机会的。”
“你就别安慰我了。你一日不挂,他们绝不离弃,你又比我年轻这许多,我哪还有机会?”
“放心,有机会的。”风小雅又说了一遍,依旧是云淡风轻的面容,却听得人心头一紧。
葛先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道:“你,没事吧?这次见你,好像与上次不一样了……对了,你的那位小夫人呢?怎么没陪你一起?”
风小雅目光微闪:“休了……”
“啊?就为了程王?”葛先生惊讶。
风小雅点了点头。
葛先生呵呵笑了起来:“也是,女人哪有江山来的过瘾。更何况,程王相貌更在你那位秋夫人之上。休了也好,休了也好。”
说话间,一船夫匆匆从舱内跑出来,禀报道:“公子,看见胡老爷的船了。”
风小雅和葛先生全都精神一振,凝目远眺,果然,在他们的左前方,依稀有一个黑点。
葛先生高呼道:“快鸣笛!放黑焰!”
船夫吹响号角,与此同时,三枚黑色的焰火直蹿上天,在空中炸开,红光闪烁。
三下之后,左前方的黑点上方果然也蹿气了三道银线,在四周阴霾的雨天里,看起来格外醒目。
葛先生喜上眉头:“太好了!就是他们!加足马力开过去——”
风小雅所在的船只立刻鼓足风帆朝黑点驰去,伴随着距离的逐渐靠近,那黑点也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大,最后,一艘极为雄伟庞大的黑色大船便呈现在了眼前。
船高三层,长三十余丈,全用榫接结合铁钉钉联,共有五桅,桅杆上挂着以竹子编制而成的黑色船帆,上面画了一个华丽丽的“玖”字。
看到这面船帆,风小雅便知道他们确实是到了。
——到了一年一度的快活宴现场。
而此时的秋姜和颐非,已经扮作两位仆人跟着趾高气扬的云闪闪上了“玖仙号”。
***
“快活宴举办至今,已十年了。今年是第十年……”葛先生说到这,暧昧地朝风小雅笑了笑,“为了不让它成为最后一届,还要鹤公多多努力,让胡九仙落选王夫才是。”
风小雅淡淡道:“精明的商人不会把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一处。”
“鹤公的意思是胡九仙只是走个过场,不会娶女王?”
风小雅看着手里的宾客名单,目光落在其中三个上:“除非,他另有图谋……”
葛先生也看到了那三个名字,沉吟道:“确实,以往贵客都是与胡家有生意往来的,今年却多了同是王夫候选者的你们四个,着实让人琢磨不透啊……”
“长琴马覆……小周郎周笑莲……金枪云闪闪……”风小雅低念了一遍这三个名字,抬眸看向葛先生,“先生对他们了解多少?”
葛先生闻言一笑。
***
云闪闪登船后,被胡家的管家引到“立冬”房间内。
颐非和秋姜第一时间开始搜查房间,确定没有暗格密道和监视后,坐下开始商议具体事宜。
他们同样看到了马覆和周笑莲的名字。
但这次,解说的人,变成了云闪闪。
“长琴本是大皇子麟素的图腾,他死后,女王把这个封号赐给了马覆。除了因为马覆的琴弹得极好之外,更因为他武功也很高,是程国百姓公认的继涵祁之后武功最高的年轻人——当然,比起我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的。”
颐非笑嘻嘻地看着秋姜:“你有补充的么?”
秋姜想了想,道:“马覆没有上过战场,如果真的交手,确实不及云笛。”
云闪闪闻言大悦,赞道:“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