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个叫胡智仁的商人不知跟小厮说了什么,小厮朝谢长晏跑过去,跟谢长晏说了几句话,谢长晏正摇头时,船的另一边响起了一阵惊呼声。
秋姜蹲得高看得清楚,是冰层突然碎裂,掉了几个人进去。纤夫们连忙丢下绳子救人。而谢长晏也不甘寂寞地跑过去看热闹。
秋姜远远地注视着她,若有所思。
那边纤夫们陆陆续续地拉了几个人上来,却少了一个叫小孙六的人。谢长晏二话不说把头发一盘,脱了外罩的狐裘,系着绳子跳进了冰窟。
秋姜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万万没想到那丫头说跳就跳,毫不犹豫。
不能让她死!
此人死了,后面的所有计划就完蛋了!
秋姜立刻翻身跳下船帆,见甲板上晒着几件水靠,当即拿了一件换上,然后奔到冰窟窿旁,推开人群:“让开!”
扑通一下,她也跳了下去。
冰水极冷,秋姜想,幸好她喝了酒。
也不知谢长晏抗不扛得住,那种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这一跳肯定落病!
她很快找到了谢长晏,谢长晏正抓着小孙六拼命往上游——水性倒是出乎意料的好,不愧也是海边长大的。
秋姜朝她游过去,抓住她的腰带,将二人拉出水面。
谢长晏被救上去后,看见救自己的人是她,愣住了。
秋姜抹了把脸,朝她一笑:“挺见义勇为的啊,小姑娘。”
一旁的小厮连忙将狐裘披回到谢长晏身上:“你没事吧?吓、吓死我了!”
谢长晏如梦初醒,连忙扭头去看一旁的小孙六——只见他脸色惨白,半死不活,按了半天胸口也没反应。
一人摇头叹道:“不行了不行了,时间太久了……”
谢长晏顿时眼眶一红,似要哭出来。她嘴唇苍白,浑身战栗,头发还在一个劲地往下滴水,样子极其狼狈。
秋姜看在眼中,莫名地,心软了一下。
她救谢长晏,是因为谢长晏身份特殊,与她有利。可谢长晏救这个什么小孙六的,却是纯粹出于善念。
有善念的人,就像美丽的花一样,总是看着十分赏心悦目的。
秋姜推了谢长晏一把,道:“丑死了,丧脸。看姐姐的。”说着上前坐到小孙六身边,从怀里摸出一袋银针,将几个主要穴道扎通,借助内力将水逼出此人胸腹。
小孙六咳嗽起来,翻了个身开始呕吐。
旁观的众人大喜:“活了!神了神了!活了!”
“他虽活了,但也废了,赶紧抬走。”秋姜收起银针,看向谢长晏——小丫头如此帮忙,估计也想提前出海,罢了,送佛送上西。当即环视众人道,“已经耽搁了半炷香,时间紧迫,其他人回归原位,听我号令,务必在天黑之前,顺利出海。”
“是!!”应者如云。
谢长晏仍在呆滞中,怔怔地仰头望着她。
秋姜看着她湿漉漉的衣服,提醒道:“你也别闲着,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谢长晏噢了一声,乖乖走了。
秋姜扬唇一笑,对胡智仁的小厮道:“喂,取个鼓来!”
***
当谢长晏换完衣服再回来时,秋姜正在甲板上敲鼓,率领纤夫们齐步前进:“一二嗨!一二嗨!”
不知是第几任琉璃曾对此有过研究,认为有节奏的口号能够控制呼吸,从而让整个队伍更有效率地持久运动。所以练兵、急训都偏爱此法。
果然,原本散沙般的临时纤夫们,被这口号一带,步伐稳定了许多,速度也快了许多。
谢长晏急冲冲地追上来,问道:“我做点什么啊?”
秋姜从腰间解下腰带一卷,把她卷上船来。
谢长晏人刚站稳,手里已被塞了根鼓槌。
秋姜往船舷上一坐,揉捏自己的肩膀道:“来的得正好,我敲累了,你替我来。”
谢长晏乖乖地敲起鼓来,但她似乎毫无乐感,敲的鼓点时快时慢,不一会儿,众人的口号声也变得时快时慢,脚步也跟着乱了。
秋姜一看不妙,连忙喊停,示意众人停下,然后复杂地看着谢长晏道:“若非你也急着出海,我真以为你是故意来砸场的。”
谢长晏显得很尴尬。
秋姜只好拿回鼓槌:“行了行了,你也就配干干体力活了,拉船去。”
谢长晏跳下船,正要继续帮忙拉船,远远的渡口方向驰来一队士兵,领头之人赫然是孟不离。
秋姜的眼睛眯了眯,心中迅速做出了判断:虽然孟不离是风小雅的随从,但风小雅并不能调动天子的私兵。所以这队私兵应是彰华派来的。那么目的不在她,而在谢长晏。
秋姜的心稳了,决定按兵不动,暂不急着逃。
果然,孟不离来到船前,示意士兵们加入纤夫的行列帮忙拉船,并未对船头的她多看一眼。
谢长晏则直勾勾地看着孟不离,看得孟不离不得不开口道:“上命,送你,一程。”
秋姜眸光流转,心想,燕王跟小丫头果然藕断丝连。
谢长晏的表情有点难过,但没说什么,继续帮忙拉船。
在秋姜的率领下,再加上士兵们的帮忙,一个时辰后,船只终于进入了泛着冰屑的海域。
众人欢呼起来。
胡智仁在岸旁向孟不离致谢,孟不离摆手道:“留间船舱,给……”回头想指谢长晏,不料谢长晏不知何时偷偷离开了。
眼看孟不离大惊失色,秋姜趴在栏杆上冲他笑了一笑:“小姑娘走了,大姑娘还在呀。那间船舱留给我呗。”
孟不离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寻人去了。
秋姜想,这人果然不急着抓自己,风小雅是算准了自己正月初一肯定会赴约么?
这时胡智仁上前行礼道:“这位姑娘,想要哪个房间?”
秋姜打量着他,听说夫人在首富胡九仙家也早就布下了棋子,莫非就是此人?当即笑了一笑,将鼓槌递到他手中:“留给别人吧。”说罢脚尖轻点,飞身下船,迅速离开。
胡智仁出现在这里,是巧合么?
所谓的奏春计划,以她推测,目的是为了换掉燕王。已做的步骤是换掉了未来的皇后。未做的步骤是要杀风乐天。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夫人全未对她明说。
这不符合如意门的行事作风。
一个任务,必定会有一个从头跟到尾的执行者,还有一个潜在暗处的监视者。比如当年南沿谢家的雀巢计划,她是执行者,负责假扮谢柳,五儿是监视者,负责向夫人汇报进程。
可奏春里,夫人让她跟钰菁公主碰头,又让她去杀风乐天,却没有对她解说计划的所有步骤,这很诡异。如果另有执行者,为何这两件事不派那人去做,却交给她?是因为对她起疑?所以试探?
还有彰华,他既允了谢长晏的退婚请求,为何又派士兵送她出海?做得如此藕断丝连,是情难自控,还是在迷惑世家?
燕王跟钰菁公主之间,到底为何不合?彰华可是钰菁唯一的侄子,且老皇帝还活着,钰菁哪来的能力换皇帝?
秋姜心头划过无数个念头,越想越觉得其中说不通的地方实在太多。
而顺着别人的节奏走,从来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这件事上,她决定,主动出击。
***
秋姜回到渡口时,天已黑了,她可不想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再奔波二十里回玉京,便准备去厨子家窝一晚,明天再走。
厨子再次看见她,十分无语,却主动下榻,去角落里睡了。
秋姜冲他甜甜一笑道:“谢啦。”
“那个……”厨子诺诺地指了指某个柜子,“里面有酒。”
秋姜微讶,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壶酒,顿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够意思,好兄弟。”
喝了一口,比之前的酒好了许多。难道是刻意买来等着她的?
秋姜回眸看向厨子,厨子却将脑袋缩入被中,一动不动了。
“你有孩子吗?”她一边喝酒一边问道。
厨子沉默了半天,声音从被子里飘出来:“有。”
“几个?”
“两个……哦不,三个。一个丢了。”
秋姜的目光闪了闪:“丢了?”
“嗯,男娃,上山捡柴,没了。有人说被野狼叼走了,有人说被人贩拐走了……”
“找了吗?”
“没时间也没那个精力。我得出来干活,老人家腿脚不好走不出屋,两个孩子又小离不开娘。”
“那就丢了?”
“不然呢,还能咋办?”厨子将头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一脸疲惫地看着她,“这都是命啊。”
秋姜想了想,将酒壶递了过去。
厨子迟疑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接了,另找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再把壶还给秋姜。
秋姜笑了:“你倒是个讲究人。”
“我看得出来,姑娘是个有身份的人。”
“哦?”
“百祥客栈来过很多达官显贵,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吏部尚书李放南李大人。他进门时总是先迈右脚,他说男右女左,侧身而行勿踩门槛,是一种古礼。李家子孙都是这么做的。姑娘也是。”
秋姜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脚。
“虽不知姑娘为何流落至此,也不知姑娘现在以何为生,但是……”厨子喝了酒,壮了胆子,“以姑娘的本事,若能用于正途,必会造福世人。就像我,白得了一道食谱,和一堆柴。”
秋姜勾了勾唇:“你是病鸟派来的说客么?”
“什么?”
“没什么。你太吵了,该睡觉了。”秋姜一按佛珠,白烟再次喷出,将厨子迷倒。
然后她一口气喝完了壶中的酒,将油乎乎的破毯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天塌下来,也要先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