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客人的口味喜好,是一个厨子成功的要诀。您是无牙大师的贵客,我怎敢怠慢?但是……”
“还有但是?”
“但是公子太过嗜甜了,终归不好。所以这最后一道菜,是助消化用的。”秋姜说罢,将最后一道菜送到风小雅面前。
最后一道既然要符合“平”的意思,自然是做得四平八稳,看起来像是普通的蔬菜泡饭,只不过里面菜品之多,一眼看去,足有二十余种。味道清清淡淡,入胃后更是温温润润,感觉异常舒服。
如此,这六道菜,风小雅算是全部尝过了,他尤其喜爱最后的泡饭,将整盅都吃光了。
孟不离和焦不弃跟随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有如此食欲,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再看秋姜时,目光里就多了几分认同。
风小雅放下筷子,看着秋姜:“你想要什么赏赐?”
秋姜目光闪动:“什么赏赐都可以么?”
“只要是我认为当得起这顿素斋的,都可。”
“好,听闻鹤公音律天下无双,号称玉京三宝之一,多少人趋之若鹜。今日恰逢机缘,小女也想一饱耳福。”
此言一出,孟不离和焦不弃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么多年来,用各种姿态各种契机出现在公子面前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那些女人的心思,其实也不难懂,都是有所图和有所求。这个秋姜也不能避嫌,看起来是个不好对付的主。
只不过,在公子都许了她这样的承诺后,居然不要金要银或者直接开口要嫁给他的,秋姜还是头一个。
她要听公子弹奏?
还真是别出心裁。
风小雅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看起来不太想答应。
秋姜忽然旋身飞起,在房门上轻轻一踢,一匹白练就刷地从门内飞了出来。而她身形不停,将白练一直拉到三丈外的梧桐树上,将一端系在了上面。如此一来,从房门,到梧桐树,赫然挂起了一条长达三丈宽三尺的白练。
秋姜转身,对风小雅嫣然一笑,然后跳上白练,开始跳舞。
宽大的僧衣飞扬,她的脚步轻盈如落花,点到哪里,哪里的白练就起了一阵波澜,就像是被风撩动的湖水,层层扩散。
她的头发是那么黑,衣服又是那么白,除了唇上一点嫣红之外,再无别的颜色。而就是那么一点嫣红,变成了勾魂的咒,摄魄的毒,让人无法转开目光,也不舍得就此转开目光。
一旁的小和尚不敢再看,连忙垂眼,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完了完了,摩登伽女的先梵天咒要开始了……”
而正如他担忧的那样,风小雅动了。
风小雅从椅座下方,拔出了一管洞箫,应着秋姜的舞开始吹奏。
箫声一开始是清脆的,点点轻盈,点点灵动,宛如一只翩翩蝴蝶在春光中肆意飞翔;跟着几个转滑,变得激昂起来,蝴蝶遇到了思念的花,围着花枝旋转;再然后,是一段旖旎风光,款款情愫切切思绪,一波一波地往上推……
突然间,一阵风来折断花枝,花朵轰然坠落,跌入山溪。蝴蝶惊急想要扑救,却眼睁睁看着花朵被溪水冲走。
一连串的高音密集如雨,白练上的秋姜旋转的飞快,彷若蝴蝶在拼命追逐花朵一般。其后,箫声逐渐低迷,将断未断,几番挣扎,却终究无力。
伴随着最后一个长长的拖音,秋姜柔弱无骨地伏在了白练之上,久久没有抬头。
一时间,万籁俱静。
随从和小和尚都震撼无声。
小和尚不必多说,随从们则是震撼于秋姜竟然能跟上公子的曲调!两人合作的这一曲,当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仿佛之前练习过无数次一样。
孟不离和焦不弃还在沉醉,忽听风小雅道:“走。”
二人愣了一下,什么?公子说的是什么?走?就这么走了?回头,见风小雅已将洞箫插回了座榻下方,闭上眼睛一幅与己无关的模样。于是他们知道,没听错,公子真的要走。
孟不离和焦不弃当即把碗碟挪走,将车壁重新扣回去,然后调转马头离开。
秋姜从白练上起身,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眼看马车就要走出寺门,一伙儿乡民突然从外疾奔进来,口中喊着:“秋姜秋姜,快回去!快回去——”
秋姜从白练上跳下来,问道:“陈伯伯,陆大婶?怎么了?”
“啊呀,我的好孩子,你可千万得挺住啊,可怜的……”被称为陆大婶的村妇一把抱住她大哭。
陈伯伯则沉声道:“你家……不慎着火,你爹跟你娘……都不幸去了……”
秋姜拔腿就跑。
坐在车辕上的孟不离和焦不弃,只觉一阵风掠过身边,再定睛看时,秋姜已冲出寺门,她的长发和僧衣在风中笔直飞起,而她的双足……是赤裸的。
再回头一看,白练下,不知何时掉了两只鞋。鞋也是僧侣专用的男鞋,明显偏大,故而一激动间就脱落了。秋姜刚才就是穿着这么大的鞋子——跳舞的?
孟不离和焦不弃再次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
车中,风小雅隔着帘子望着秋姜,静默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又吩咐了一句:“走。”
马车悠悠晃晃下山,远远看见秋家酒庐的火已经扑灭了,但还在冒烟,被烧毁的断壁残垣淹没了原先的繁华。人群还没散去,月白僧衣的秋姜便是那格外醒目的一点,在灰暗的背景中突兀绽放。
焦不弃叹道:“原来她是秋老板的女儿……她跟爹娘可真不像……可怜,这下父母双亡了……”
孟不离又嗯了一声。
走得近了,便见秋姜跪在两具焦黑的尸体前,雪白的赤足上全是鲜血,她没有哭,只是低着头,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表情撕下衣袖盖在尸体的脸上。
马车缓缓驰过酒庐。
秋姜站了起来,向众人一一鞠躬,村民们纷纷回礼。
那画面异常安静,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之默哀。
马车离开了酒庐。
秋姜谢完众人,将尸体抱到一旁村民拉来的推车上,然后推着车子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无论是马车上的风小雅,还是推尸上山的秋姜,彼此都没再回头,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
灯下,秋姜跪坐在棋盘前,凝望着上面的棋局,指尖拈着一枚黑棋,久久沉吟。
房间的一角,依旧绑着易牙大师和他的弟子。
小和尚眼泪汪汪:“小僧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为何出尔反尔,还不放了我师父?”
秋姜叹了口气,目光仍胶凝在棋中:“奇怪……”想了想,扭头问小和尚:“我的素斋做得不好?”
小和尚一愣。
“我的舞跳得不好?”
小和尚又一愣。
“我的身世不够凄惨?”说到这里,秋姜起身悠悠踱了几个来回,“风小雅的十位夫人,有三个共同的特点。”
小和尚忍不住问:“什么特点?”
“一,都有一技之长。大夫人龚小慧擅经商,人称女白圭;三夫人商青雀擅一切享乐之事;四夫人王伏雅擅养花草;五夫人罗缨擅棋;六夫人段锦擅绣;七夫人沈胭脂擅文;八夫人张灵擅医;九夫人裴惜玉擅武。只有二夫人李宛宛比较神秘,暂不得知所长。”
小和尚细想一下,确实如此。
“二,都不是众人眼中的好姑娘。龚小慧比他大八岁;李宛宛弃他而去;商青雀是寡妇又加跛足;王伏雅是个侏儒;罗缨是别人家的逃妾;段锦眇目;沈胭脂是妓女;张灵也是寡妇;而裴惜玉更离谱,曾是女囚……”
小和尚睨了她一眼:“你也符合了。”
“三,在嫁给风小雅前,她们都过得很凄惨。龚小慧身负巨债;李宛宛是乞丐;商青雀是玉京名秀中的笑柄;王伏雅被达官巨贾连同花草一起送来送去;罗缨被丈夫毒打;段锦被奸商盘剥;沈胭脂最高一天接过五十名恩客;张灵被恶霸骚扰;裴惜玉被情郎背叛……啧啧啧,真是集天下悲惨于一室啊。”
“而你如今父母双双死于火宅,也很悲惨。”
秋姜点头:“对啊。所以,我先在他面前展示了高超的厨艺和对佛理的精通,然后又展示了音律舞蹈上的造诣,最后,营造出身世凄惨的样子……却还是没成功。为什么?”
小和尚无语。
一旁垂眉敛目的无牙至此微微睁开眼睛,刚要说话,就被秋姜一只手按在脸上堵了回去。
“你不要说话,我不耐烦听你啰嗦。”秋姜说着弹了记响指,门外立刻进来两个黑衣人,“六月初一既已过,老和尚又该远游了,这一次走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小和尚一听,立刻急了:“这怎么行?我们缘木寺……”话未说完,被黑衣人用布团塞住了嘴巴连同无牙大师一起拖了出去。
无牙望着秋姜,眼中满是慈悲,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阿弥陀佛,回头是岸。”
秋姜嘲笑道:“大师久在方外,处处通达,恐已忘记了红尘中有很多人,是没有回头路的。”
“有心自有归路。”说话间,黑衣人将无牙拖出了门槛,房门再次合上,屋内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秋姜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也一点点地消失了,垂头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足,上面满是伤痕,她的眼眸沉沉,难辨悲喜。
“有心自有归路……”秋姜将脚踩在了地上,伤痕裂口中立刻渗出血丝来,而她恍若不觉,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过冰冷的青石地板,迎向风吹来的方向。
最后,化作一笑——
“我却是无心之人啊,老和尚。”
第九章 情结
两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被埋进土里。
秋姜将铲子放下,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面前小小的坟包,牌子上写着“蓝亭秋氏夫妇之墓”。
风吹得林叶沙沙响,午后的阳光炙热地落下来,把坛子里的酒浇入土中,酒很快就挥发了。
她就那么跪在坟边,一坛接一坛地倒着。
盛夏蒸腾,酒香熏得人晕晕乎乎。
她在心中默默数数,数到三千二百九十六时,终于坚持不住,视线一晃,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人已在一张硬木板床上。
房间里点着冰麝熏香,偶尔有悠扬的钟鼓声远远传来,如置神仙境地。
秋姜慢慢起身,看见自己的脚用纱布包了起来,不知道上得是什么药,丝丝冰凉,说不出的舒服。
她汲了拖鞋下地,推开房门。门外,是一个僻静的小院,院子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梧桐树下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把古琴。
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院门紧闭,围墙高耸,映入秋姜眼中,起了一阵波澜。
记忆深处某个伤疤毫无防备地爆裂,遍体生寒起来。
秋姜四下走了一圈,最后回到古琴前,这才发现琴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字——“弹”。
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