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很平静,只是案上添了两支儿臂粗牛油大烛,然后他的红泥小炉仍旧煎着水,他身前案几上,茶香仍然四溢。
对于他来讲一点也没有那么多的悲壮,他知道王韶能扛住,就算他被王韶嘲讽不懂军事,但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沉默的宋军,到现在仍旧沉默,证明伤亡不大。
人,谁也不是铁打的,要是身边的战友都纷纷倒下,再好的军纪,也维持不住内心的崩溃。
就算还能坚持作战,但必定无法保持这种沉默的状态。
只要宋军仍旧能保持这种沉默,刘瑜就一点也不担心,今晚自己需不需要再上阵。
他让白玉堂过去跟王韶传话,是一种状态,表明一种态度。
这一夜果然不出刘瑜所料,去到月上中天,宋军终于爆发出震天的吼叫声,那是对方全线崩溃的瞬间。
而早就准备的王韶,伏兵四出,又给予了溃散的敌人,再一次沉重的打击。
王韶来见刘瑜时,也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禀经略相公,赖将士用命,下官不负相公所托,已溃来敌!”
刘瑜微笑着叫唐不悔搬了椅子过来,示意王韶坐下,却对十娘他们说道:“都听到了吧?我大宋,威武!”
“大宋威武!”檐下人等纷纷吼叫起来,不论男女,不论是出身江湖的侠少,还是读过书开过蒙的书生,或是出身将门子弟,在这一瞬间,那热血便被点燃,只觉得大宋就可以这么一路赢下去、赢下去!
刘瑜微笑看着他们的雀跃欢呼,过了半晌,方才轻声说道:“都散了,病号都去休息,医馆的,得分三班,轮着来,只怕受伤的兄弟不少。”说着他对王韶道,“吩咐伤员都抬过来吧。”
王韶就有些为难:“这大半夜的,都是女子,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刘瑜听着就皱眉了。
王韶也是无奈,谁不知道刘白狗在京师,出名的以妾为妻?一会黑灯瞎火,要哪个伤兵不长眼,摸了这些原本是刘瑜侍妾的女医师一把,到时因此杀上几个头是小事,惹得刘瑜不快,那可不就是不划算了么?
这年代的丘八,有什么素养?
特别那些伤兵,都觉得快死了,啥时做不出?
但刘瑜却不以为意,冲着檐下的女医师问道:“十娘,你介意不?因为黑夜里,那些伤兵兄弟,也许会手脚不干净,冒犯了你,所以咱们不去管他们,放任他们去死?”
“医者父母心。”瘸着腿的十娘,淡淡回了这么一句。
王韶无奈,拱手道:“好吧,那就请女医师随下官来吧。”
“就抬到这里来吧。”刘瑜却制止了王韶。
“可是子瑾,这是你休息的所在!”王韶一时之间有点急了,连相公也不称了,直接按私下里的交往,唤起刘瑜的字了,“弄得一地血污,搞不好,还有些污物!”
伤兵,那有大小便失禁的,也是正常。
刘瑜摇了摇头:“就这么办吧,不必多说了。”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也不能再劝,王韶长叹了一声,起身一揖到地,转身匆匆而去。
伤兵很快就运过来,出乎刘瑜意料的多。
几个厢房都用来做手术室,但牛油大烛也不多,万幸刘瑜记得无影灯的故事,搜集了许多铜镜,虽然没有无影灯的效果,但至少燃上几枝火把,在映射之下,也多了不少光亮。
后来厢房也不管用了,连院子里,也摆满了伤兵。
王韶又跑过来一趟,低声劝刘瑜说:“子瑾,你是经略相公,有这姿态就是了,难不成还跟丘八真呆在一起?我给你收拾了个清静的院落,你过去休息吧。”
但刘瑜拒绝了他的劝说,并且低声回了一句,王韶便无法再劝:“谁告诉抹耳水巴部,你病了?这个消息你若问不出来,那我告诉你,我问得出来,就落在这些伤兵身上。”
话到这里,当然不能再劝,王韶也只好长叹一声,去忙他的事,毕竟他的事很多,不是打完仗就算了,还得安排人手,防止对方再度来夜袭,又得安排岗哨,安排巡逻,这些不用他亲自去办,但得也得一条条过,何况还得清点已方实力,到底还有多少能战之士,多少粮草,多少箭矢等等。
刘瑜看着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王韶,笑着提起茶壶,冲了一巡茶,对唐不悔说道:“端过去,若有不介意尝尝,便请兄弟们喝茶。”
这茶由着唐不悔端下去,院子里的伤兵,本来都下意识离刘瑜远一些,毕竟经略相公,就是他们头顶上的天,自己一身血腥,何必恶了贵人?但这相公身边的护卫端了茶来,众人就更是惶恐了。刘瑜看着,却就笑道:“这院子里怕也就三十来个弟兄?没事,一巡茶五杯,我冲上八次,人人都能喝上。咱们冲三四次,太淡了就换茶叶,可好?”
他这平淡一席话说完,不意院子里三十来个伤兵,却有过半呜咽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挣扎着拜了下去:“小人若能活过今晚,必为经略相公效死!”
刘瑜起身过去,一个个扶了起来,好言劝说着,又教唐不悔把茶炉和茶案都搬到院子中间,就在那些伤兵里,跟他们闲话家常。一时之间,先前那种垂死的氛围,不知不觉就淡了许多,也少了许多呻吟之声。刘瑜换到第三泡茶的时候,那三十几个伤兵,都换了一拔人了。
原先的都抬进去到手术,这后面的是从外边新抬入内来的。
“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刘瑜不得不冲着她,郑重地问道。
“如果你想许一个好人家,然后相夫教子,男耕女织的话,可以,你只要斩首三级,立下军功,我便会象嫁女儿一样,帮你操办婚礼。”刘瑜很认真地对她说道,甚至答应她,“我可以认你为义女,我可以为你主婚。只要你能在沙场之上,斩首三级,立下军功,一切都好说。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这当然不是唐不悔想要的人生:“奴奴想要当官!”
她在某些方面,跟白玉堂有着同样的执着:“相公,奴奴要当官!”